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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04:12:38 作者: 楊千紫
    我心想橫豎也是個死,笑得愈發燦爛,說,「『黃昏』?你看我像不像『黃昏』?」

    伊藤和美揮手又給我個耳光,手勁兒很大,我懷疑她在日本是練柔道的,我被打得整個人趴在地板上,她又上來狠踩一腳,說,「受死吧,你這個叛徒。」

    我閉上眼睛。

    可是等了很久,預想中的槍聲卻沒有響起來。我睜開眼睛,抬頭只見蕭正林握著她的手,神色複雜地搖了搖頭。

    伊藤和美面露怒色,剛要發作,蕭正林忽然伸手抱住她,目光躍過她的肩膀居高臨下地落向我。

    有很多次,他都是這樣地看著我的吧。

    一雙好看的眼睛仿佛沾染了夜色,漆黑而深邃。有那麼一瞬間,我多想要深陷其中。可是他很快垂下眼帘,在她身側耳語,說,「我答應你,跟你回日本。」

    我一愣,艱難地揚起頭,目不轉睛地看著他,他卻不再看我。伊藤和美面露喜色,白皙的臉上浮現出真正溫婉的表情,她用生硬的中文說,「真的嗎?你肯為我放棄這裡的一切?」緊接著,相識怕她會反悔一樣,把頭埋進他的胸膛,輕聲說,「世上有哪個女人,不希望跟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呢?你跟我回日本,我一定會讓我的家族接納你。」

    蕭正林點了點頭,英俊的面龐上有層憂傷的暗影一閃而過,他低頭又在她耳邊說些什麼,伊藤和美回頭看我一眼,怒氣消減了很多,其中卻有一種深深的妒意,但還是順從地帶著其他人出去了。

    房間裡只剩下我們兩個人。

    空氣里有小漁村特有的魚腥味和cháo氣,多年以後,我依然清晰地記得這種味道。

    腦子像是搭錯了筋一樣,我想打破這尷尬的沉默,沒頭沒腦地竟然笑了一聲,說,「你竟然能讓伊藤和美對你言聽計從,真像個神奇的馴獸師。」

    蕭正林只是看著我,神色中閃過一絲愛憐,拍了拍我的頭,輕聲喚我,「穆珊。」

    我的眼眶驟然一酸,明知道答案卻還是要問:「那天,你是不是故意放過我的?」

    「是。」他想都沒想就這樣回答,頓了頓,說,「你的家人我已經安頓好了,放心吧。」

    我苦笑一聲,原來有些東西真的是命。千般小心,萬般謹慎,還是走到了今天這一步,不但連累了家人,也讓我和他,走到了這樣萬劫不復的境地。

    其實,真的不知道從何時起,我心裡竟然裝下了他,這個連伊藤和美那樣的女人都對他情有獨鐘的偽政府行動隊隊長,不折不扣的漢jian。

    我應該不知道,所以極力控制著這個念頭,可是他為何要一次又一次地出現在我面前!

    他遞給我一隻小巧的藤條箱,說,「這是我在你家幫你收拾的行李。一會兒我送你去碼頭,出國吧,局勢穩定了再回來。」

    我從大衣兜里掏出一張皺皺巴巴的原稿紙,上頭散亂地寫著他的名字,我說,「那天在審訊室,不知道為什麼就寫著你的名字。」

    「我知道。」他笑了笑,嘴角掠過一絲甜意,說「我看見了。」

    我低下頭,淚水無聲無息地滴落在地板上,伸手將那張紙撕成碎片,聲音幾乎微不可聞。但是他一定聽到了的,因為那一瞬間,他的面色那麼蒼白。

    雪白的紙屑旋轉在半空,緩緩散落到地上,我說:「都忘了吧。」

    四、{平生事,幾時凝睇,誰會憑欄意。}

    寬闊的黃浦江,遊輪的汽笛破空而鳴。

    我在等「黃昏」的到來。手裡提著方才蕭正林給我的藤條小箱,胸中涌動著一種恍惚的酸楚。這時,一個熟悉的身影穿過層層人群向我走來,正是「黃昏」,他走過來握住我的肩膀,急切地問:「蕭正林給你什麼沒有?」

    他這樣問,讓我重重愣住,腦中閃電般的掠過一個模糊的念頭,醍醐灌頂並且難以置信,我回身走進包廂,打開藤條小箱,將裡面所有東西都倒在床上,散落的衣物中,果然有個捲軸,靜靜地躺在角落裡,一如他的目光。

    展開一角,是一副清明上河圖。我顫顫地說:「他……是『麒麟』?」

    「黃昏」結果我手裡的捲軸,一邊藏到袖子裡一邊回答說:「我也是剛剛才知道的。得馬上把這個名單帶到重慶才行。」說著他走出房門,剩下我一個人,面對著滿床散亂,久久回不過神來。

    伸手撥了撥那件藍底色碎花旗袍----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他時穿的衣服。裡頭抱著一個信封,上面的字是打字機打出來的,沒有署名,旁人根本看不出是誰寫的。

    我的手微微顫抖著打開來,上面簡潔地寫著幾行字:跟他走吧。他是個可以託付終身的人。上頭派他去美國,那是個很讓我羨慕的好差事。

    只希望你離開這裡,平平安安地過完下半生,便不負你我相逢一場了。

    也許,喜歡一個人,有時候不能只想著自己。

    他要你離開,你便離開。這也是情斷之後,你唯一所能為他做的事了。

    回想起我與蕭正林相處的一點一滴,我看見清晨白霧瀰漫的蘇州河邊,他把圍巾取下來幫我戴好,說:「我就送你到這裡好了。回去吃點東西再睡,對胃好一些。」轉身離去的時候,他英挺的背影被清晨寡淡的陽光拉得老長我流著淚,對自己說,都忘了吧。

    西漢歌

    得之我幸,不得我命,這句話輕輕說起的時候,其實曾經真正經歷過萬千情深,只是一步一步,傷透了心,輕輕一轉便消失不見了。

    二0一0,西安。

    寂靜的漢陽陵平躺在夕陽之下,蒼翠的山坡散發著蕭瑟的古韻。此時正是旅遊淡季,空曠的漢代陵園裡只有星星點點的幾個遊人,一個頭戴鴨舌帽的長髮女孩走在灰色石板鋪成的甬道上,正拿著數位相機饒有興致地四處拍照,這時電話鈴聲響起,是王菲那首《傳奇》。

    「只因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再也沒能忘掉你的容顏,夢想著偶然能有一天再相見,從此我開始孤單地思念……」

    古道西風中,這個旋律格外空靈。女孩握著電話,說:「舞兒,我在西安啊,漢陽陵,你聽說過嗎?這座陵是漢景帝劉啟及其皇后王氏同塋異穴的合葬陵園,博物館裡有好多陪葬的小陶人,可好玩啦!你一定聽說過兵馬俑吧?陽陵出土的漢傭與秦始皇的兵馬俑不同,他們只有真人的三分之一大小,大概六十厘米那麼高。其中有一部分還是女子,大多面目清秀,製作精細,古人的手藝可真不錯啊。對了,說起來你都不相信,這些女子漢傭中,有一個長得跟我好像啊……喂,舞兒,你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說話?」

    女孩的聲音很清脆,迴蕩在空曠的陵園裡,婉轉動聽,道:「舞兒寶貝,你現在要不要來西安找我玩?什麼,你在時光旅館?」

    女孩一下子來了興致:「是旅遊雜誌上介紹過的那家時光旅館嗎?我還買過那本書吶……餵?你怎麼不說話了?」這時,電話另一端傳來重物墜地的聲音。空曠寂靜的漢陽陵,突然在她眼前旋轉起來,蒼藍的天上綴著橘色夕陽,化作流光溢彩的數道彩條,漩渦一樣將她卷了進去……

    一、{只因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再也沒能忘掉你的容顏。}

    「青兒,工匠們交上來一批新的陶俑,你親自給王上送過去吧。」這個孫管家是膠西王府的管事人,也是我的遠房表叔。上個月我帶著爹爹的一封信來投奔他,接下來就在這個王府里做了一個小丫鬟。

    莫名其妙就來到了這個時空,幾經打聽才知道這是西漢王朝。此時正是景帝二年,大概是公元前一百五十多年的樣子吧,無論是農業生產還是衣食住行都很落後,尤其讓我無法忍受的是這個時代竟然流行吃狗肉,而且無論家狗還是野狗都照吃不誤。我每天晚上臨睡前都會對著天空祈禱,希望奇蹟再一次發生,將我送回到現代世界溫暖的家中去。

    我端著一托盤栩栩如生的陶俑走向前殿,心想孫老頭兒所說的「王上」我大概是見不到的。這裡是膠西王劉昂的府第,他相當於是這片土地上的最高領導人,可不是尋常丫鬟能隨便見到的。此時心裡已經打定主意,一會兒要從側門繞出府去溜達一圈,逛逛廟會再回來。

    這時,半空傳來「哧」的一聲,抬頭只見一支羽箭從眼前掠過。我嚇了一跳,手中托盤掉在地上,嶄新的陶俑滴溜溜地滾落出來,還好泥土鬆軟,並沒有摔壞。

    我蹲在地上,手中正握著一個陶俑,緩緩抬起頭,就看見那男子乾淨清淺的笑容。

    白皙的臉龐,清秀的五官,一雙黑亮的眸子看起來溫和無害。我一愣,心想這人怎麼有點兒眼熟?低頭看一眼手中握著的陶俑,不由得吃了一驚,說:「咦,你怎麼跟這個小人兒長得一模一樣?」

    他俯身湊過來,身上有淺淡的薰香味道,仔細看了看,說,「嗯,做得很像。以後要好好兒打賞那個工匠。」說這話的時候,他眸中有霧氣般的笑意,好像有種哀傷一閃即逝。

    因為在漢陽陵博物館曾經看到過這樣的陶俑,我忍不住問道:「這些陶俑是皇帝的陪葬品嗎?----它為什麼這樣像你?」

    他一身戎裝在夕陽之下閃閃生輝,目光溫和地看著我,說:「你是什麼人?」

    我站起來,在他眼前旋轉一圈,淺碧色的裙裾飛揚起來,我歪著頭問他:「你看不出來嗎?我穿成這樣,自然是這府中的下人了。」

    夕陽西下,天邊點綴著瑰麗的雲朵,一陣微風吹來,捲來兩側花木淡淡的清香。他靜靜地看著我,這種目光讓我覺得很舒服,我上下打量他一番,又問:「你在後花園裡she箭,可是王上身邊的武官……所有劉姓藩王府第中的人,都要做成陶俑給皇帝陪葬嗎?」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西漢有個著名的「七王之亂」,大致就是七個劉姓王聯合起來反皇權的一場政變,可不知這個膠西王劉昂是不是也參與其中?如果他也是其中之一,那麼這座王府就不是個久留之地。因為代表藩國勢力的「七王」,最後還是沒能扳過中央集權,被皇帝滅掉了。

    那人點點頭,說:「這些陶俑的確是要送給皇帝做殉葬品的。能被做成陶俑常伴君側的人,都是身份顯赫或有戰功的貴族或勇士,是榮譽的象徵。」

    「啊,原來是這樣。」我恍然,說,「那我方才差點兒把你的陶俑摔壞了,你心裡一定很不高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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