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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04:12:38 作者: 楊千紫
這時蕭正林推門走進來,朝她點了點頭,目光掃過我的臉,復又面向伊藤和美,說:「這女人嘴很嚴,什麼都不肯說。有情報顯示,『黃昏』受了傷,現在正躲藏在靜安寺附近的一棟宅子裡,我準備親自帶人去圍捕他。」然後他朝我點點頭,示意我可以翻譯了。
伊藤和美卻揚手止住我,朝蕭正林笑了笑,表情看起來很是溫婉,用略顯生硬的中文說:「蕭君的話我聽得懂。我們一起去靜安寺吧,派人封鎖水陸空三條線,讓他插翅也難飛!」
我微微吃了一驚,心想原來這女人一直在扮豬吃老虎,分明就能聽得懂中文,連「插翅難飛」這樣四個字的詞語都會用,之前還一直等著我翻譯。敢情我要是稍有不甚,糊弄一下她,說不定她二話不說就會把我給炒了。炒了還算好的,不殺就不錯了。
正在胡思亂想間,只聽伊藤和美壓低了聲音,又說:「蕭君,回想起半年前與你在南京共事的日子,真的令我畢生難忘。」
我眉頭一跳,心想原來他們之間還有這樣一段淵源。把頭垂得更低,裝作注意力完全放在紙面上的樣子,握著筆胡亂塗寫著。
我下意識地亂寫亂畫,記事本上紛亂的鋼筆畫中,一個名字漸露雛形,我看清這幾個字,心中陡然一驚,抬頭見無人注意,急忙撕了這頁紙揣到口袋裡,呼吸兀自起伏不定。
這時伊藤和美回過頭來對我說:「你留在這裡看著她,別讓她死了。」說完便跟蕭正林一起走出了審訊室。
我點點頭,看著眼前被打得面目全非又奄奄一息的女子,心中不忍。心想伊藤和美方才囑咐我的不是「別讓她跑了」,而是「別讓她死了」,可見她所受的傷有多重了。
這時黑暗中有個女聲弱弱地響起:「你……能不能幫我?」
我微微一怔,嘆了一聲,說:「這裡守衛森嚴,連只蒼蠅都飛不出去,我沒本事放你出去的。」
代號「紅日」的女子苦笑一聲,聲音里無限淒涼,說:「我傷成這樣,早已沒想過能活著出去。我希望你能幫我給他帶個口信,也算是了卻我死前的一樁心愿。」
我心裡展開短暫的拉鋸戰,很快就有了結果,我說:「不行。幫了你,日本人不會放過我。」
說完這話我自己也稍微覺得有點憋屈,膽小怕事沒氣節說的就是我這種人吧。國難當頭,這時候怎麼能只顧自己?可是我一早就知道這場戰爭的結果,侵略者一定會被趕出去,我作為一個遠離歷史舞台的小市民,現在只不過在敷衍他們,指望著可以平安無事地度過這段黑暗的日子。
她忽然笑了,說:「其實『黃昏』跟我說起過你的。中田大佐的翻譯官,曾經救過他一命。我本以為,你跟其他漢jian,是會有些不同的。」
漢jian。雖然我知道在很多人眼裡我就是,但是這個稱呼還是刺痛了我。腦海中浮現起那個服務生英挺清俊的臉孔,以及他原本對準了我終究又移開了的槍口。這時只聽「紅日」又說:「放出去的消息是假的,『黃昏』現在根本不在靜安寺。他在碼頭,等著我跟他會合。」說到這裡,她的聲音哽咽起來,「我們說好的,做完手上的任務就一起回重慶。哪知我會被抓住,他見不到我,也不會獨自離開的。八號碼頭離靜安寺不遠,日本人遲早會找到他。」
她忽然痛哭起來,一臉的血淚混在一起,方才那麼殘忍的酷刑她都挺過來了,現在卻哭得好像世界末日,喃喃地說:「打從進入軍統的第一天,我就知道,像我們這樣的人是沒資格動凡心的。不但害了自己,也會連累別人啊!」
「你要我幫你做什麼?」我說。終於忍不住伸出援手,雖然我知道從此在前方等待我的將是一條布滿荊棘的黑暗之路。
她愣住片刻,似是不敢相信,半晌才冷靜而迅速地說:「你去八號碼頭,跟『黃昏』說,『紅日』被捕,路不安全,暫勿回重慶。敵方擬在上海建立特務機構,名為76號,首腦名單隱藏在一幅清明上河圖裡,現在『麒麟』手上,拿到即按圖殺之。另,『麒麟』已深入敵方內部,切勿自相殘殺,萬事小心。」
日落的江邊,水面上飄著薄薄的霧氣,太陽被烏雲遮住了光彩,淡淡地掛在天邊。這是一個陰霾的黃昏,上海風格各異的建築掩映在落日暗淡的光線里,就連平日裡最繁華的法租界此刻也是寂靜無聲。
一個身穿黑色長呢子大衣的男人佇立在江邊。頭上扣著一頂時下紳士很流行戴的黑色禮帽,將雙眼掩蓋在帽檐下的陰影里。我一眼就認出了他,緩緩走上前去,說:「喂,你還記得我吧?」
他回過頭來,居高臨下地看我,微微一怔。我想對他禮貌一笑,可是因為太過緊張,怎麼笑也笑不出來,左右看看,上前一步,將「紅日」要我轉達的話一字不差地對他說了。他眼神中出現短暫的慌亂,想必是在擔心那個叫「紅日」的女人吧。這時大橋下傳來油輪汽笛的鳴響,他的目光投向我身後,忽然拉起我的手疾步往對面方向走去。
我知是出了狀況,一時也不敢出聲,只是跟著他快步走著,這時身後傳來拖沓的腳步聲和一個生硬的男聲:「站住!」
我們哪裡肯站住,反而越走越快。鑽進附近的一個小弄堂里,「黃昏」拉著我跑起來,一邊跑一邊問:「她傷得很重吧?日本人逼供的手段,我是見識過的。」他聲音里有恍惚的淒哀,一陣晚風吹過,我眉心一涼,忍不住安慰道:「她還活著。你們一定會再見面的。」
這時,前方路口忽然閃出一個人來,身穿灰色長衫,就是方才那隊人,舉槍指住我們,說:「你們是什麼人?他媽的怎麼越叫越走?有可疑!跟老子回憲兵隊去!」
「黃昏」朝他笑笑,說:「這位大哥,你一定是誤會了,我跟我妻子著急回家帶孩子,才沒聽到你叫我們。」說著他暗中捏了捏我的手,我忙附和說:「是啊,長官。孩子剛滿月,我跟我丈夫著急回去。」話一出口,我的臉貨真價實地紅了起來,「黃昏」看我一眼,瞳人里划過一絲溫暖的神色。」
那男人斜嘴笑笑,沒有說話。「黃昏」從懷中掏出一沓鈔票,塞進他口袋裡,說:「長官,行個方便。我們夫妻兩個都在南京路的洋行上班,有家有業的,還能做什麼壞事不成?」
憲兵隊的人經常在街上以巡查為藉口訛詐錢財,這種事情我也早有耳聞,卻是第一次碰上,並且是跟一個貨真價實的特務在一起。那人收了銀子,自然不再發難,說:「很快要宵禁了,沒事別在街上晃!」說著轉身欲走,整個人卻忽然僵在了路口。
我鬆了一口氣,剛要拉著「黃昏」往另一個方向走,目光卻躍過那個憲兵的肩膀,看到了蕭正林微蹙的眉眼。
遠方洋樓上的幾處燈火隱約閃爍著,在宵禁到來之前,更顯得四下寂靜無聲。蕭正林的身影有些模糊,瞳人里閃爍出的光卻是清晰的,他分明就看到了我。在我與一個軍統特務牽手的時候。
黑暗中,他端詳我片刻,訓斥那個憲兵說:「當街幹這種勾當,不怕伊藤少佐知道了剝你的皮!」
蕭大隊長,對,對不起!」那人嚇得慌亂不已,掏出口袋裡「黃昏」給他的那沓鈔票,說,「小的再也不敢了,您就饒了我這一次吧。」
蕭正林伸手接過那沓鈔票,看也沒看他一眼,目光划過我的臉落在「黃昏」身上,說:「還好我們在搜查的特務是個單身男子,否則你給放過去了,死十次也擔當不起!」
那人嚇得噤若寒蟬,連聲認錯。蕭正林的目光越過他落在我眼睛裡,一瞬間似有無限深意,說:「還不快走!」
「黃昏」瞥他一眼,拉著我轉身而去。此時宵禁已經開始,他帶著我轉過幾條小路,鑽到小碼頭旁停靠的一艘木製烏篷船里。
三、{天際征鴻,遙認行如綴。}
小船把他們帶到一所小屋裡,小屋蓋在水塘邊,cháo氣很重,這裡是軍統特務的聯絡站,同時也是一處藏身之所,「黃昏」對來這裡的路線駕輕就熟,此時天剛蒙蒙亮,我們在附近漁民家裡吃過早飯,兩個人一夜未眠,此刻卻也都全無睡意。
閉塞的小漁村,天亮的仿佛都比市區要早,舉目望去,長河落日圓,墟里上孤煙。
「你以後有什麼打算?」他忽然問我。
我搖搖頭,說:「不知道。」和衣上床躺著,整個人像是要散架了一般,半點兒力氣都沒有。「你呢?」我反問他。
」你能不能幫我個忙。」他用陳述的語氣說,轉過頭來看我,英挺的臉上略有憔悴之色。
我黯然一笑,「事已至此,該做的,不該做的,我都做了。想讓我怎麼樣你就直說吧。」
他深深地看我一眼,說,「聯絡站的人說,明天正午十二點,『麒麟』會親自把隱藏在清明上河圖裡的名單送過來。你幫我接收,然後交給重慶的人。」
這麼重要的事他會讓我來做,倒是讓我始料未及。我問,「那你呢?你去做什麼?」
「我知道,『紅日』撐不了多久。無論如何,我要去見她最後一面。」他這話聽起來有些孩子氣,語氣卻是無比篤定的,窗外寒氣逼人,他說,「也許,還會送她一程。」
不知道什麼時候模模糊糊地睡了過去,當我醒來的時候,「黃昏」已經不在我身邊。窗外日光明亮,我掏出懷表看了看,竟然正好十二點。急忙翻身跳下床,心中默背著「黃昏」交給我的與「麒麟」相認的暗號。這時門忽然被撞開,我一個趔趄,整個人跌到茶几上,還未來得及站穩,抬頭只見伊藤和美帶著一隊人衝進來,她用槍指著我的頭,用日語說:「穆珊你這個jian人,竟然給guomindang辦事!中田大佐就是你串謀軍統特務害死的吧!」
我揚了揚嘴角,用日語回答她,說:「中田不死,你怎麼上位?說起來你該好好感謝我才是。」
伊藤和美飛快地給了我一耳光,溫婉的臉上氣得有些痙攣,說,「死到臨頭了還敢嘴硬!我們剛端了軍統的一個聯絡站,『麒麟』那條線已經敗露,你對我們來說已經沒有什麼價值了!」她用冰冷的槍口抵住我的太陽穴,說,「告訴我『黃昏』在哪裡,我給你留一個全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