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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04:12:38 作者: 楊千紫
    當晚,一個女子來看我。雖然她用輕紗掩著面,可是手臂上的傷痕還在,她的侍婢端來一把紫檀座椅,她隔著柵欄端坐在我面前,說,「司徒鳳儀,從暗香樓到這天牢,你還習慣麼?」

    我淡淡一笑,說,「晉寧公主,別來無恙。」

    她看我一眼擱在地上的餐盤,哼了一聲,說,「你以為自己很偉大麼?你為他所承受的一切,根本不及我心中痛苦的萬分之一。司徒鳳儀,我日想夜想也想不明白,你不過是個卑賤的女子,何以有資格擁有翠峰的愛?」

    我微微一怔。

    晉寧公主又道,「其實綠曦殺你,是我指使的。----我許諾她,若能殺了你,他日就收她給翠峰做妾。」晉寧仰頭一笑,說,「鳳儀你看,世上的女子等著他去選。他其實早就明白我要除掉你的心思,卻能不動神色的加以利用,可見他對你那幾分真情,也不過如此。」一番話說得我心寒,她揚手遞給我一隻酒杯,說,「刺殺太子要受車裂之刑。今日本宮網開一面,賜你一條全屍。」

    我接過那杯酒,笑說,「那我還要謝謝你了?」

    她冷哼一聲,立時有侍婢打開牢門,將那杯酒強灌入我喉嚨里,一股熱辣的液體流入肺腑,嗆得我流出眼淚。

    這時,忽有一個白色身影直衝進來,他看清眼前的情景,大聲喊道,「鳳儀,不要!」我皺著眉流淚,心下說不出是歡欣還是淒涼,說,「你這傻瓜,都已經走到這一步了,你還來做什麼?」他衝過來拉我的手,旁若無人,說,「鳳儀,我想清楚了,原來我也可以放棄一切,只要我跟你在一起……」

    我腹部一陣疼痛,聽了這話,氣血翻騰,頓時一口血吐出來,鄢翠峰大驚,將我抱在懷裡搖晃。他那麼驚慌地叫我,鳳儀,鳳儀……

    ……他的聲音漸漸遠去。是誰在寒梅花影中忽明忽滅,是誰抱著我說,鳳儀,我以為這一生,你再不會這樣叫我。

    ……皚如山上雪,皎若雲間月。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淒淒復淒淒,嫁娶不須啼。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翠峰,原來有些話,我們說得出,卻又真的,做不到。

    我奮力想去撿起那枚已經干硬的橘,卻已經再無力氣。生命緩緩抽離,他的淚落在我面上,從滾燙到冰涼,終於再無知覺。

    前塵舊夢……

    一場雲煙罷了。

    鴛侶夢

    或許感情上的事是有報應的,你傷害了別人,就會有人來傷害你。也許那個人真的很愛你吧,所以今時今日,你才會失去你最珍視的一個人。

    楔子

    二零零九,上海。

    昨天離開北京的時候,正趕上今冬的第一場雪。臨行前京華滿目霜白,黃綠相間的樹冠上堆著串串冰雪,就像白色的眼淚,盈盈欲滴,卻又含在眼裡不肯落下來。

    風裡有一股刺骨的寒冷,縈繞在身邊,蔓延進骨髓里,無處可逃。帶著這樣的心情和風景,我一個人拖著拉杆箱,隻身踏上前往上海的飛機。

    一路上雙目酸澀,可是竟無眼淚。

    ----心,是真的冷了吧。所以由內而外都無法再得到真正的溫暖。

    為一個人千山萬水奔赴而去的心情,那是屬於十八歲的專利。可是為了他,我頂著二十二歲的高齡,在研究生在讀之際,居然這樣做了。

    所以說,女孩子讀那麼書有什麼用呢?學歷再高,該犯傻的時候,也是一樣不含糊的。他拒絕我的時候,用了那樣一個蹩腳的理由,他說白白,我不能害了你。

    可是我居然信了。讀書破萬卷的中文系女研究生,居然相信了這樣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

    ----或許這一切都只是因為,他是我喜歡的人。

    他的前女友回來了,他不能跟我在一起,他在北京我在瀋陽,他說有很多客觀因素讓我們彼此遠離……

    我努力地去相信這些理由,以便掩蓋起「他不愛我」的這個事實。

    上海是個與北京風格迥異的城市。這裡溫暖,cháo濕,雖然也一樣的人來人往,來去匆匆,空氣里卻有一種午後悠閒地小資氣息。我提著行李箱走在街上,抬起頭,就看見這座城市的某個角落,巨大的深藍色玻璃樓宇輝映著清晨的日光,有種遙遠冷峻的感覺。摩天大樓的西北角,卻坐落著一棟與這個城市風格迥異的米黃色小樓。樓頂是裝飾用的白色塔尖,下頭掛著一個無論怎樣看都無甚特色的牌匾,端端正正寫著----時光旅館。

    我站在門口,正猶豫著要不要進去,這時玻璃門忽然從裡面打開,一個美貌女子笑顏如花地看著我,說,「你好,我叫鳳十一,你也可以叫我eleven。」

    她朝我伸出手來,我愣了一下才握上去,那雙手柔若無骨,那女子眼中有種看不出年紀的靈氣,她說,「小姐,你是第一千零一個來時光旅館的客人,可以免費獲得一次時光旅行的機會。你想去哪裡?」

    我愣住很久,才弄清楚眼前的狀況,原來書上寫的時光旅館的故事竟然是真的。我想了想,說,「去哪兒都可以,只要讓我不再回來就可以了。」

    一。{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

    歐式建築風格的二層小洋樓,在夕陽西下的餘暉里反she出青白的光。花園很大,四周的糙坪上可以看出曾經規整的痕跡,近幾日無人打理,長出了許多雜糙來。我剛吃過晚飯,正在園子裡散步,這時身後忽然穿來急促的腳步聲。

    來者是我的「父親」,四十多歲的年紀,微胖,帶著圓圓的一副金絲邊眼鏡,走得急了,額頭上冒出幾點汗珠。他眼神複雜地看著我,那裡面似有驚慌,歉疚,不舍等等許多不同的情感,他說,「韻兒……為父……對不起你。」

    算起來,我來這裡也有半年了,他是個很好的父親,把我這個冒牌女兒照顧得很好,衣食住行都用最好的,過的是典型的民國大小姐的生活。可是此時正是三十年代末期,國內局勢不穩,淞滬戰事剛起,上海也陷入一種烏雲籠罩的氛圍里。我料想他的煩惱與政局有關,忙道,「爹,您別著急,有什麼事慢慢說。」

    」我的生意不行了……欠了許多債。世道這麼亂,我也保護不了這個家……於是想,把你託付給俞先生。」說到這句的時候,他眼中的愧色更甚。

    俞先生好像是父親的朋友,卻小他將近二十歲,看起來比我大不了幾歲。之前他曾來過家裡幾次,好像是做官的,背景很了不得,父親都對他畢恭畢敬的。我想了想,說:」是戴老闆手下的那個俞先生嗎?」

    這時,身後忽然傳來一個清朗的男聲,似是帶著幾分笑意,說:」莫小姐果然好記性,看來我這次沒有選錯人呢。」

    我回過頭,那人身穿一身筆挺的灰色中山裝,更顯的膚色偏白。一雙眼睛細長,黑色瞳仁里精光四she。我怔了片刻,點頭叫了聲:」俞先生。」

    側頭看父親一眼,只見他面露難色,低聲對我說:」韻兒,以後你就跟著俞先生……總是沒錯的。」

    今天父親很反常,我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俞先生已經走到我身邊,遞了一個本子過來,說:」這道題你算算看。」

    我一愣,低頭一看,那上面竟是道積分題,有些難度,但是我也解得出。可是,我為什麼要聽他的?我抬頭看他,禮貌而冷淡地說:」俞先生什麼時候做了教書先生?專程來我家考我的?」

    俞先生也不惱,側頭看一眼父親,眼神里有種無聲的壓迫感。父親擦了擦額角的汗,忙對我說:」韻兒,你以後跟了俞先生,他要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別再任性了。」

    我哼了一聲,說:」憑什麼?難道你把我賣給他了不成?」

    俞先生輕笑,說:」是的,還真讓你說對了。」說著他姿勢優雅地從懷裡掏出一把精巧的小手槍,對住父親的腦袋,面上依然笑著,說:「限你一分鐘之內解出這道題。否則你爹性命難保。」他眯著眼睛看我,怕我不信似的,眨了眨眼睛,又添一句,「我是認真的。」

    父親的額頭上滲出幾點汗珠,故作鎮定,腿有一店抖。

    我咬牙,只好去看那道題,心很慌,腦中卻異常清醒,不到半分鐘就算出了答案。我這人沒什麼優點,就是數學學得好。在現代的時候就是數學課代表,還參加過奧林匹克競賽。----仔細想來,我與石陽的緣分,就是從一起學奧數開始的。

    石陽……

    前世今生,重拾那個名字,我心中還是難免波動。

    俞先生一直低頭看著我解題,此時嘴角微微往上一揚,說:「不錯,思路清晰。好吧,我就收了你。」

    「收了我?」此時我對他的不滿已經到了極致,冷哼一聲,」你當你是法海,我是白素貞?」

    他一愣,隨即嘿嘿一笑,說:「你想得到美。----戴老闆手下的訓練班,可沒雷峰塔那麼舒服。」

    戴老闆就是戴笠,國民黨情報組織「藍衣社」的頭目,

    特務處處長。兩年前他創建了國民黨第一個特務組織調查通訊小組,很得蔣介石賞識。俞先生是戴老闆的親信,最近負責籌建一支專攻密碼破譯的訓練班,我因為數學成績出眾而被他選中,那天之後就被迫跟他一同前往深山裡培訓。

    一路上我有些想家,坐在火車包廂里整日不說話。

    天色黑下來,俞先生坐到我身邊,輕聲地問:「在想什麼?」

    我答:「在想怎麼才能逃出你的五指山。」

    俞先生笑了,說:「又是《白蛇傳》又是《西遊記》,那些雜書你可看了不少。」我轉頭看著他,十分無語,心想這人連好賴話都聽不出來,怎麼做官做到這麼大的?他的臉在夜幕的映襯下更顯白皙柔和。他的聲音輕了一些,問,「想家了麼?」

    我哼了一聲,說:「想,當然想。俞先生可真是細心啊。----但是別忘了,我是被誰逼得背井離鄉。」說著我站起身,不想再待在他身邊。

    走出包廂,門外窄窄的過道上鋪著地毯,踩起來綿軟無聲。這時火車忽然一震,踩著高跟鞋的我沒站穩,整個人往前栽倒下去。----臉頰觸到薄暖的一片所在,感覺上不像是地毯,隨著呼吸,一抹淡淡的香味沁入鼻息……

    這個氣息似曾相識,並不是單純的香,而是輕巧的,微暖的,就像是冬日午後曬在陽台上的棉被的味道,讓人不由自主地想去依戀……我抬起頭,就看到一張輪廓分明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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