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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04:12:38 作者: 楊千紫
    正在這樣想著,杜辰徵卻忽然折了回來……他的氣息撲面而來,他俯身貼近了我的臉,雙唇沿著我的鼻尖輕輕地吻下去……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我甚至來不及反應,他的吻已經洶湧而來,卻又那麼輕柔……我渾身無力,雙手本能地攥緊了他的衣襟……

    他的吻這樣熟悉,讓我想起那個荒唐的夜晚……我也知道不應該,可是不知為何我竟然拒絕不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杜辰徵終於緩緩鬆開我,眉目間有些意猶未盡的神色,說,「你剛才嘴唇好干。現在,好多了吧?」

    我的呼吸起伏不定,臉漲得通紅,看到他此時若無其事的樣子,不由又羞又怒,隨手抓起個枕頭丟向他,說,「要你管!你這個愛占便宜的登徒子!」

    杜辰徵靈巧地避開,回頭朝我戲謔一笑,轉身閃出了房門。

    五。{國學大師}

    風寒好了之後,我立刻差人給段老爺子送了拜帖。婚姻大事,想來段景文這樣的公子哥自己也做不了主的,我不如直接去討好他的爹,到時候父母之命,他想不娶我也不行了。

    ……只是,嫁給段景文----這真是我想要的結果麼?走了這一步,我還可以再翻轉頭麼?

    段府很氣派,門口擺著兩隻白玉石獅子。高門大院,曲水流觴,果然是幾代為官的大戶人家。

    段家僕人將我引進書房的時候,段老爺正在桌前寫字。

    只見他身形清瘦,白眉白須,一襲青布長衫,拇指上戴著一隻翠綠的翡翠扳指,撂下手中的毛筆,看我一眼,淡淡道,「來了。」

    我忙行禮,道,「郁心詠拜見段伯伯。久仰段伯伯大名,今日得見……」

    他卻擺擺手打斷我的話,揚起他剛寫的一幅字,道,「你來,看看我這字,寫得怎麼樣。」

    我心想,這段老爺子果然是個位高權重又清高慣了的主兒,不屑寒暄,直奔主題就要考我呢。

    走過去細細一看,宣紙上寫著龍飛鳳舞的四個字----「百尺竿頭」。

    我端詳片刻,笑道,「段老爺這四個字,是寫給段公子的吧?」

    段老爺子淡淡笑了笑,沒有說話。

    我瞟了一眼他老人家的神色,不咸不淡的,看來我得說些更有建設性的評語才行。我深吸一口氣,仔細端詳那幅字,只見一筆一划間,揮灑犀利。眼角瞥見牆壁正中懸著一把鐵劍,與這幅字的感覺渾然天成。

    我腦中回憶著段家幾代為官的背景,以及段老爺在官場上一生左右逢源又不失強硬的作風,略一思索,道,「小女對書法技巧研究不深,只能用感覺去評斷這幅字。好不好我不敢說,只是段老爺的字,倒讓我想起了一個人。」

    段老爺靠在太師椅上,隨口問道,「誰?」

    我抬頭,字正腔圓答道,「辛棄疾。」

    段老爺一下來了興致,眯起眼睛看我,神色里似有讚許,道,「哦?你倒說說看。」

    「夜半狂歌悲風起,聽錚錚陣馬檐間鐵----稼軒詞別立一宗,又稱英雄之詞。他以氣節自負,以功業自許,有將相之才。在政治,軍事,經濟各方面都有精到的見解,又有軍人的勇武精神和敢作敢為的魄力。一生忠貞報國,卻又一生為分裂的國家狀況所傷。」

    此時正值軍閥割據,南京政府根基不穩,國內形式內憂外患,一片混亂,而他卻人到暮年,那些不甘,自負以及年少時金戈鐵馬的意氣,在他矍鑠的眼神,犀利筆鋒里,全都看得到。

    房間裡一陣沉默。段老爺垂首看著那幅字,似是若有所思。我看著他,也不再言語。

    良久良久,他抬起頭,看我的眼神里多了幾分深意,道,「且不說你這番話是真還是假,倒是很對我胃口。郁老三的女兒,果然不一般。你只須再回答我一個問題----若要用一句稼軒詞來形容老夫此刻的心境,會是如何?」

    我衝口而出,道,「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可憐白髮生。」

    段老爺看我一眼,哈哈大笑,擊掌道,「沒想到我段某,竟會在此時此地,碰上你這麼個小知己。」有家僕應著他的擊掌聲走進門口,段老爺吩咐道,「上幾個小菜,再去酒窖里拿壺上好的女兒紅來。」說罷抬頭看我,道,「酒逢知己千杯少,老夫今日要為了你多喝幾杯了。」

    我一聽這話,登時也來了豪氣,拱手道,「那我今日就捨命陪君子,不醉不歸了!」

    段老爺酒量很好,可是我也不差。其實我說他讓我想起了辛棄疾,其實也不完全是恭維,他們都一樣豪氣干雲,令人敬重。酒過三巡,從歷史聊到現狀,從南京政府談到詩詞歌賦……早聽說段老爺子給政府上文書都用駢文寫就,我索性就跟他大談特談古代文論,什麼「奏議宜雅,書論宜理,詩賦欲麗……」都是我一早準備好的台詞,果然大對段老爺脾胃。兩人正相談甚歡,我一低頭,卻看見他腰上懸著一塊玉牌,看起來十分眼熟,上面雕著一個「錦」字。

    我知「錦」字是段老爺名諱,忽然想到尹玉堂也有這樣一個玉牌,除了中間的字不同外,其他花式一模一樣,我心中一凜,難道尹玉堂真與段老爺之間真有些的淵源?

    正在思忖著,段老爺酒意正酣,只聽他幽幽念道,「山前燈火欲黃昏,山頭來去雲。鷓鴣聲里數家村,瀟湘逢故人。」

    是稼軒的《阮郎歸》。

    不知為何我也有點心酸,張口接道,「揮羽扇,整綸巾,少年鞍馬塵。如今憔悴賦招魂,儒冠多誤身。」

    房間裡又是一時沉默。我舉著酒杯走到窗邊,此時已是暮色四合,我長吁一口氣,眼角卻瞥見兩個身長玉立的身影正站在窗下。定睛一看,竟是段景文與杜辰徵,二人神色都有些怔怔的,似是在那裡站了很久。

    我淺笑,斜倚著窗欞,挑眉道,「君子不立危牆之下啊,二位公子。」

    六。{往事如煙}

    跟段老爺子道別之後,段景文送我和杜辰徵走出段府。他站在門口,夜色下看我的眼神有些驚異,又有些讚賞,直直看著我說,「心詠,真沒想到我父親會這麼喜歡你。」說完,他看一眼杜辰徵,說,「杜兄還擔心你在段府會受委屈,結果,你倒成了我爹有史以來最年輕一個酒友。----要知道,好多政府高官,都上不了我爹的酒桌呢。」

    我本有些累了,不願再與他應酬,可是想到我目前的任務就是勾引他,於是換上一副笑臉,說,「段公子過獎了。是我叨擾府上呢。」

    眼角瞥見杜辰徵正身長玉立地站在一旁,我不知出於什麼心態,忽然上前一步,以國外的道別禮節親了下段景文的臉頰,說,「我先回去了,改日再約。」說著,嫵媚一笑,轉身就上了轎車。

    透過車窗往外望,只見段景文有些怔怔的,目光一直沒再離開我。杜辰徵卻神色如常,禮貌地跟段景文道別,默默地坐到我旁邊,面上沒有一絲動盪的表情。

    我不由有些失望,往旁邊躥了躥,故意離得他老遠,拗著脖子望向窗外。

    夜色漸彌。

    深藍的天幕下星河璀擦,一勾彎月懸在樹梢。狹小空間裡,他的聲音忽然響起來,說,「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你說的很好。世上又有哪個男人,不想襯得起這兩句話?」

    我一怔,回過頭去看他,昏暗光線中,杜辰徵側臉弧度出奇的好看,直挺鼻樑上撒了一層銀輝,眸子裡仿佛沾染了熠熠星光……我的心無端一跳。

    他忽然笑了,側過頭來看我,俊美笑容在夜色下透著幾分蠱惑的意味,他說,「郁心詠,本來,我不明白尹玉堂為什麼會忽然喜歡上你。現在,倒好像有些理解了。」

    我又是一怔。脫口問道,「為什麼?」

    「因為……」他把頭湊過來,伸手揉了揉我的頭髮,唇角一揚,說,「因為你真的很招人喜歡啊。」

    「切!這算什麼答案!」我輕捶他一下,聲音里情不自禁地竟有些撒嬌的意思。

    杜辰徵捉住我的手,輕輕將我攬在懷裡。我的臉又紅起來,掙了幾下,卻掙不開他。他的下巴抵在我頭上,聲音里有幾許飄渺,說,「你知不知道,我原本是不識字的?----小時候日夜在街上流浪,跟其他孤兒搶飯吃,有時候為了半個饅頭,也要爭得頭破血流。……有一次路過私塾,聽見裡面傳來同齡人的讀書聲,覺得有趣,就每日坐到人家窗戶底下聽……」

    車廂里光線忽明忽暗,時有路燈灑下昏黃的光暈,街道上很安靜,窗外星月當空,黑藍的天幕寂寥而深遠。

    「後來,私塾里的孩子一看見我,就往外潑冷水,丟石頭,說我這種人不配聽先生講課。然後我就跟他們打架,一個人跟十幾個孩子打,差點被抓進巡捕房……好在那個先生心腸好,收留我,給我飯吃,還教我讀書寫字。……他教給我的第一句詩,就是你那句『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

    這好像是杜辰徵第一次講這麼多話。

    我聽的怔怔的,也有一些心酸。關於杜辰徵的身世,在幫里一直諱莫如深,他不喜別人提起,自然沒人敢再提。真正了解那些過往的,唯有他自己。……這也是我第一次,有種離他很近的感覺。

    我的心忽然軟下來,任他抱著,忍不住問道,「那後來呢?你跟著那位先生……又怎麼會成了青雲幫的堂主?」

    晦暗的光線有些繚亂。頭頂隱約傳來一聲輕嘆,他的聲音很平靜,仿佛在談論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他說,「後來先生死了。是黑幫火拼時被誤殺的。我也是從那時開始明白,人生其實就是一場遊戲,謹小慎微,也未必就能全身而退。要想贏,唯有站得很高很高,去做制定遊戲規則的那個人。」

    他此時的聲線很柔和,沒有往日那種疏離與硬朗,卻又很涼,涼得讓我有些心疼,我抬起頭看他,只見他的側臉淹沒在窗外忽明忽暗的光暈里,眼神遙遠卻又近在眼前。我忍不住握住他的手,說,「其實每個人都有他的無奈,可是不能因為無奈就放棄努力。有什麼樣的出身,什麼樣的境遇,這些我們沒的選,也改變不了。可是我們要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人,卻是可以選擇的。----人生就像一場夢,恩怨情仇都不過是過眼煙雲,我只求夢醒的時候可以問心無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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