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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04:12:38 作者: 楊千紫
    「杜辰徵。」尹玉堂咬牙切齒說,眼中強壓著一絲怒火。

    片刻,黑色人牆果然緩緩散開了一角,露出身穿一身米色西裝的杜辰徵,他此時正倚著橋邊扶手站著,閒閒望著江面,細碎的劉海迎風晃動,從我的角度只看得到他的側臉。鼻樑直挺,眼神飄渺,我看不到他的表情。

    我心中一酸,有又一種莫名的慌亂,在杜辰徵回頭看我的瞬間,條件反she地扭頭望向江面。眼角隱約瞥見他英氣逼人的臉上綻出一絲淺淺的笑意,閒閒地說,「大小姐,你這是要去哪裡?」

    我直直望著江面,看也不敢看他,聲音里有倔強,也有一種難言的酸澀,冷冷地說,「不關你的事!」

    「那麼她呢?也不關她的事麼?」杜辰徵背靠著大橋欄杆,悠悠往後做了個眼色。幾個青雲幫的手下立即壓著白小蝶走過來,將她狠狠往前一推。白小蝶的腿傷還沒好,整個人跌倒在地上,抬頭一臉淚水地望向尹玉堂,一雙大眼睛裡盛著哀怨和不甘,她說,「玉堂,方才他們說我還不相信……你真的要丟下我,跟這個女人遠走高飛嗎?」

    我回頭望向尹玉堂,只見他俊美臉上浮現一層歉疚的神色,他上前扶起她,說,「小蝶……為什麼你會又落進他手裡?我帶你逃出來之後,不是將你安頓在鄉下的祖宅了嗎?杜辰徵派人跟蹤你嗎?他有沒有將你怎麼樣……」他看她的眼神依然那樣關切。

    我忽然有些累,往後一靠,軟軟倚著橋邊的欄杆。杜辰徵與我平行站著,側頭悠悠看著我。不知為什麼,我卻半點兒也不敢回頭看他,只能直直地望著尹玉堂。

    尹玉堂的話還沒說完,白小蝶「哇」一聲哭出來,狠狠伸手抱住他,臉頰緊貼著他的胸膛,聲音里少了一分憤怒,多了一分哀求,她說,「玉堂,不要丟下我……求求你,你不要跟那個女人走,你的心還在我這裡的,是不是?……你還記不記得七歲那年我剛進戲班,因為不肯練功而被師傅追著打,是你擋在我身前,是你說會一直照顧我的?玉堂,這些你都忘了嗎?」

    我別過頭,不忍再聽下去。尹玉堂說要帶我走,可是又能走到哪裡去呢?天涯海角,他終歸是會覺得自己虧欠了白小蝶。我深吸一口氣,垂著頭走向杜辰徵,說,「放了他們吧。我不走了。」說完,我轉身就走,自始至終,都沒有看他一眼。

    杜辰徵卻自後握住我的腕,手上一加力,已將我拽到身邊,他說,「他們對我來說已經沒有價值,但是人我不能放。----這是金爺的意思。」

    我一愣,下意識地側頭看他,目光卻在觸及他黑鑽一樣的眸子時微微一震。他離得我這樣近,身上還有一絲我熟悉的味道,這一切,都在無聲地提醒著我昨晚所發生的一切……我急忙避開他的目光,狠狠甩開他的手,後退一步,說,「關我爹什麼事?」

    杜辰徵閒閒地把手插進褲袋裡,說,「金爺從國外回來,現在就在南京。青雲幫跟黑花幫的爭端越來越激烈,現在上海新上任的高官又是他們的人,我們十幾個碼頭的貨都被封了----大小姐,你都不看報紙的麼?」他歪著頭看我,表情仍是淡淡的。

    我略微思索片刻,說,「所以,我爹也急於想讓我嫁入段家,是不是?」

    關於青雲幫跟黑花幫在上海平分天下的局面,其實我也略有耳聞。只是沒想到,如今我卻要為了這些與我不相干的事煩心。

    杜辰徵垂頭看我,表情里沒有一絲端倪,只是點了點頭。

    「那你呢?你也那麼想讓我嫁到段家麼?」不知為什麼,這句話居然衝口而出。我為什麼會問出這樣的話呢?……話一出口,我自己都是一愣,忙又說道,「我嫁不嫁是後話了,現在,你不可以再為難尹玉堂。」

    杜辰徵看我良久良久,神色里喜怒莫辨,只是遞給我一個信封,說,「這是金爺給你的親筆信,你看看就知道了。」

    我把信封拈在手裡,轉頭只見白小蝶還在尹玉堂懷裡哭得傷心,他越過她的肩膀看向我,目光里有不舍,歉疚,以及進退兩難的情緒,我奮力朝他露出一個笑容……

    ----在這種情況下對他笑,竟也不是那麼難。

    我苦笑,道,「玉堂,你有過那份心思,對我說過那些話……其實我已經滿足了。我們走不遠的,因為在這裡我們都有沒辦法放下的東西。」尹玉堂剛想說什麼,我已經轉頭看向杜辰徵,說,「現在,我要你將尹玉堂和白小蝶送到南京的郁公館。錦衣玉食,高床軟枕,像對貴賓一樣招待他們。----若是有什麼閃失,別怪我郁心詠辦砸了你交代的事。」

    說完,我轉身往回走。江風依舊微涼,原本以為這是一條自由的逃亡的路,結果只是一道插曲而已。也許,只有當我真的如願嫁給段景文,尹玉堂和白小蝶才可以重新得到自由。

    也許,前方的路早已經定好了。我既成了郁心詠,就要承受她的命運。

    也許,能聽尹玉堂那樣的男人真心說一句「我帶你走」,一切,也都值得了。

    一路從江邊走回酒店,有一個腳步聲一直不遠不近地跟在我身後。轉過一個拐角,我躲到酒店門口的石柱後面,在那人走近的時候閃身擋在他面前----

    不出所料,那人果然是杜辰徵。我仍是不太敢看他,垂頭沒好氣地問,「你跟著我幹嘛?」

    他低頭看著我笑,說,「似乎住在這家酒店的,不只是你一個人吧?」

    我不由有些窘。杜辰徵唇角一揚,英俊的臉上又浮現出那種逗弄小貓的神情,他說,「不記得了麼?我們的房間離得還很近呢,你昨晚……」他低頭逼近了我,聲音越來越近,戲謔的表情依然讓我慌亂……

    我臉上有些熱,像又火在燒,心中卻是酸楚難忍。我極力表現出不在乎的樣子,說,「杜先生,我現在很趕時間,這種無聊的對話,恕不奉陪了。」說著,我想繞過他往前走,他卻攔住我,伸手輕輕拈起我的下巴,他逼近了我,說,「郁心詠,你不必這麼怕我的。昨晚……我可以當做什麼都沒發生過。」

    ……什麼也沒發生過嗎?此時我不得不抬頭直視他的眼睛,不知為什麼心中竟然有一點點酸。是啊,昨晚對他這種男人來說能有什麼意義?也不過是無數個風流夜中的一個。……那麼我呢?我可是有著合理貞操觀念的二十一世紀美少女,難道我玩不起麼?我為什麼要像個傻瓜一樣在他面前這麼慌亂?

    想到這裡,我倒是真的放下了。挑了挑眉毛,揚唇一笑,說,「昨晚本來就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不是麼?杜先生。」

    此刻我終於敢直視杜辰徵的眼睛,我的心終於不再那麼慌。他眸子卻忽然閃過一絲什麼,笑起來彎彎如月的眼睛漸漸褪去了笑意。隨即只是淡淡一笑,緩緩鬆開我,轉身往酒店裡去了。

    二。{花木扶疏}

    我爹在信上沒說什麼,只是約了我晚上在南京的郁家公館見面。其實我對這個上海之王並不了解,只是在剛穿過來那個晚上見過一面。不過可以感覺得到,他是很疼愛這個女兒的。可是,既然疼愛自己的女兒,又為什麼要逆著她的意娶了那個名叫陳麗莎的女人呢?陳麗莎年紀跟郁心詠差不多,據說為人囂張,就算擱到現代的我身上我都受不了,更何況是在民國?

    是夜,星月當空。

    南京的郁家公館也算別致,沒有上海的公館那樣富麗堂皇,只是郊外一處蔭庇的院落,四面灰瓦圍牆,院中花木扶疏,據說是幾百年的老宅子,由正堂,東廂西廂和前廳後院等幾部分組成。大門口守著幾個青雲幫幫眾,見到我,紛紛低頭叫了一聲,大小姐。

    我沒有直接去找爹,而是先往尹玉堂所在的西廂走去。放輕了腳步走到門邊,本想給他一個驚喜,卻聽到他房間裡傳來一個熟悉的女聲。

    「玉堂,從前你是真的討厭郁心詠,我知道的。」窗上隱約映出白小蝶的身影,她坐在尹玉堂對面,說,「而現在,我也知道,你是真的對她動了心……」

    我站在門外,不由得一愣。

    「可是,你也該知道,像她那種女人,跟你是不可能長久的……即使她真的愛你,她的家庭,她從小成長的環境,也早註定了你們不會有結果。」白小蝶握住他的手,說,「郁心詠跟從前不同了,她變得更聰明,也更懂得控制別人的心思。杜辰徵對她的態度你也看見了?只是一夜而已,他對她就不一樣了。連他那樣的男人都對她不一般,就可見她的能耐了……」

    尹玉堂抽回了手,輕拍她的手背,道,「小蝶,我自知對不起你。可是這不關心詠的事。你不要再說了。」

    白小蝶甩開他的手,忽地站起身來,聲音提高了八度,「我要說,我就要說!」她拿過桌上的鏡子,狠狠往他眼前一擱,說,「尹玉堂,你看看你自己成了什麼樣子?你為她擔心,為她憔悴,魂都跟著她去了,可是到頭來又能怎麼樣?你以為她真的是為了救你才妥協的麼?她是為了她自己!她那樣的女人,不嫁段景文,也會跟了杜辰徵,難道真肯跟你吃一輩子苦麼?」

    白小蝶話語裡似有一種憤怒,又不單單是為了尹玉堂。或許像她那樣出身的女子,總以為所謂的上海第一名媛風光無限,要什麼就有什麼。可我背後的無奈和悽苦,又有誰看得到呢?

    房間裡沉默許久。我站在門外,也是一時無語。

    「你說的這些,我都明白。……我保護不了她,也沒有能力給她安穩平靜的生活。」尹玉堂看著桌上的燭火,身影也隨著火光搖曳,有種朦朧的美感。「我現在只是不想再讓她擔心,她希望我留在這裡,我便留在這裡等她。無論她最後的歸宿是誰,段景文也好,杜辰徵也罷,我……我只希望她幸福。」

    我鼻子一酸,不知為何竟不敢再聽下去,轉身輕輕走進了無邊夜色里。

    白小蝶的話其實也不無道理,而尹玉堂的心灰意冷也讓我心酸不已。是啊,前路漫漫,我跟尹玉堂之間隔著那麼多的人和事,真的還可以有未來麼?可是,我又怎會甘心,輕易就放棄了自己的幸福呢?

    沿著青石子堆成小路往宅子裡走,夜空下傳來聲聲寂寥的蟬鳴。夜風微冷,蟬聲似是無處不在,我心裡惆悵,無意識地四下張望,卻看不見一隻蟬的蹤影。正在左顧右盼,腳下的高跟鞋忽然卡在小石子的fèng隙里,我一個站不穩,整個人就要往地上栽去。就在這時,月牙門裡卻正走出一個人影來,手疾眼快地一把將我撈在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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