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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03:40:48 作者: 滿座衣冠勝雪
    他睡得很不安穩,在夢裡也有大部分神智醒著,清楚地知道那只是夢,可黑暗中的寒意卻絲毫沒有減輕,令他一直在微微顫抖,冷入骨髓。

    四周非常安靜,一直都沒有人來打擾他。當他醒來時,已經是下午四點多。他坐起來,覺得精神恢復了一些,似乎沒有那麼疲倦了。

    呼吸幾口乾淨清涼的空氣,他決定出去走走。既來之,則安之。錫耶納是托斯卡納地區最美的小城,難得來一趟,總得好好看看,才不辜負了自己。

    錫耶納很小,歷史很老,它的奠基人是羅馬城的奠基人羅慕路斯的兄弟。

    這裡保存了中古以來義大利最純正的語音,因此錫耶納語可以說是最正宗的義大利語,相當於漢語中的普通話。

    許幽沒有要車,因為小城中心禁止機動車行駛。他也不要喬萬尼他們跟著,隨後獨自走出酒店,漫步在城中。

    到處都是高高低低的石頭小巷,大部分是哥德式風格的建築排列在狹窄街道的兩側,全是著名的如同燃燒過的錫耶納土紅色,而街道則由黑色的卵石鋪成。走在其間,堅硬的石頭質感帶著蒼老的味道。

    小城坐落在一系列山丘上,被托斯卡納鄉村的甜美風景所環抱。

    藍色的天空很高很遠,小巷裡安靜極了,在斜長的光線里,那些高高的古牆散發著迷幻的光芒。

    錫耶那實在太小,兩個小時就足以把每個角落都走到。許幽慢悠悠地穿過光影斑駁的古老街巷,便來到了號稱歐洲最美的古代廣場坎普廣場。

    他坐進廣場邊優美的咖啡館,在侍者熱情的推薦下,點了蔬菜沙拉、乾酪切片,以及當地的各種烤肉,牛排、野豬、小牛肉,而托斯卡納出產的風靡全球的葡萄酒齊顏蒂也是不能錯過的。

    他坐在窗前,一邊獨自享受著美食,一邊看著廣場上成群的鴿子。

    陽光下,鐘塔在廣場上投下細長的影子,緩慢地移動著。一些人在廣場漫步,流浪藝人彈著六弦琴,美妙的顫音如夢如幻。

    許幽看著這一切,紛亂的心漸漸安靜下來。

    從十三歲失去了惟一的親人後,他就習慣了一個人生活。白嘯風寵愛他,白嘯風的母親疼愛他,他很感激他們,但那並不能減輕他被至親之人遺棄的隱痛。不過,這麼多年過去了,他已經與這個世界疏遠了很多,正常的生活更是與他無緣,他既然已接受現實,現在也過得很好,就算與過去的某個時刻狹路相逢,也不必縈繞於心。

    已經過去二十年了,就讓它過去吧。

    許幽的眉目舒展開來,品嘗著美酒,美食,觀賞著美景,美人,漸漸覺得,這個假期還是不錯的。

    正在他漸漸將上午感受到的強烈衝擊淡化時,身邊忽然出現了兩個人。

    一個女性的聲音用漢語試探著叫道:「小幽。」

    許幽一震,轉頭看去。

    金盛宸帶著妻子站在那裡,神情複雜地看著他。

    許幽禮貌地站起身來,神情平淡,客氣地道:「金先生,夫人,幸會。」

    許幽口中的「夫人」正是他的親生母親陸清婉。她仰頭看著眼前的兒子,眼中淚光閃動,喃喃地說:「小幽,你長這麼大了。」

    許幽仍然淡淡的。他看向金盛宸,問道:「金先生是來找我的嗎?」

    「是。」金盛宸點頭。「我們一直在城裡找你。」

    「哦,請坐。」許幽始終帶著疏遠的禮貌,笑得毫無熱情。「找我有事嗎?」

    金盛宸和陸清婉坐到他對面,神情很不安。

    金盛宸再也沒有了上午的那種凜然氣勢,猶豫片刻,輕咳一聲,這才說道:「許先生,我不知道你是清婉的兒子,你母親……」

    許幽無法再講禮儀,忍不住打斷了他:「金先生,二十年前,我就沒有母親了,請不要再提母親這兩個字。」

    陸清婉聽他這麼說,再也控制不住,用手捂住嘴,哭了起來。

    金盛宸有點尷尬,半晌才道:「許先生,當年……我和你母親……和清婉……相愛。因為她曾經結過婚,我為了娶她,很費了些周折。最後我家裡雖然同意了,可……依照家規,她不能帶……金家以外的男丁進門,所以……」說到後來,他便難以為繼。

    當年,他沒見過這個孩子,自然不會有什麼感情,對家裡的要求覺得理所應當。現在,當著這孩子的面,他卻有點說不出口了。這孩子氣宇軒昂,一看就非等閒之輩,不是幾句託辭就能夠敷衍的。

    許幽放下刀叉,拿著酒杯喝了一口,冷淡地說:「金先生,您今天上午已經對我說過了,你們金家有家規,代代相傳,人人遵守,您也不能違反。我聽得很清楚,現在就不用再重複了。」

    金盛宸頓時語塞。

    陸清婉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哽咽著問:「小幽,奶奶好嗎?」

    這一問像一根尖銳的鋼釘,直接扎在許幽的心上。他眼中一熱,過了好一會兒才說:「十五年前去世了。」

    陸清婉的眼淚掉得更厲害了。她看著兒子酷似自己的臉,聲音顫抖,幾乎聽不清:「那你後來……是去了叔叔家嗎?」

    許幽拿起叉子,將一片烤肉放進嘴裡,努力咀嚼著,費勁地咽下去,這才能夠保持平靜,清晰地說:「叔叔家境困難,嬸嬸不准我去。」

    「那你……」陸清婉已經不敢問下去了。

    許幽沉默片刻,忽然抬頭看向她,眼中清亮如水,閃動著冷冷的光:「夫人,我是怎麼長大的,過得怎麼樣,都是我的私事,跟您沒有關係。」

    陸清婉淚如泉湧,泣不成聲:「小幽……」

    金盛宸有些生氣了:「許先生,中國有句古話:天下無不是的父母。就算你母親當年做得不妥,你也不能這麼對她。」

    許幽轉過臉去,看向窗外。

    金盛宸也不再說他,只是摟住妻子,低低地安慰。陸清婉用手絹捂著嘴,哭聲仍然漏了出來。

    良久,許幽才轉過頭來,輕聲說:「對不起,夫人,是我失禮了。」

    陸清婉聽他一口一個「夫人」,心裡如萬針攢刺,痛不可當。

    許幽低著頭,緩緩地道:「奶奶臨終前把我託付給了一個……朋友,他後來收養了我。我過得很好,大學畢業後接管了他的公司,現在發展得也不錯。我無親無故,也就不過什麼年,春節期間都會到歐洲度假。這次,我只是順道來義大利談生意的,過兩天就會去瑞士。」

    陸清婉聽他說這些年過得不錯,正感安慰,猛然聽到「無親無故,也就不過什麼年」,眼淚忍不住又掉了下來。

    金盛宸的心裡也油然而生憐惜之情,又感到一絲歉疚,便主動說:「許先生,你難得來,不如到我家去吧。你多住幾天,也陪陪你母親。」

    母親?許幽在心裡重複這兩個字,苦水卻不斷往上冒。他不看面前的那兩個人,聲音很輕,卻很清晰:「金先生,十五年前,我被人收養,養母對我視如己出,比他的親生兒子還要親。在我心裡,她才是我真正的母親。遺憾的是,她去世得太早,我還來不及孝順她。這次,我確實不知道阿波利諾的父母是你們,否則我根本不會來的。你們儘管放心,我走了以後,永遠都不會再來,絕不會再打擾你們。」

    陸清婉聽他說得如此決絕,悲傷得無以復加,忍不住又哭出聲來。

    金盛宸看著眼前這個年輕人,不由得嘆了口氣。二十年的隔閡,豈是一朝一夕能夠消除的?如果早知道這孩子是如此出色,當年就該與父母據理力爭,將這孩子也一起接進門。

    三人正各懷心事,默默無言,許幽的手機響了起來。

    白嘯風輕鬆地笑著,調侃地問:「小幽,媒做得怎麼樣了?好事成了吧?」

    這裡太安靜,金盛宸和陸清婉都聽到了,不由得抬頭看向他。

    許幽卻不由得苦笑:「你說得對,這次我可真不該多管閒事。」

    白嘯風的傷好了許多,白天睡得太多,半夜醒來,未免百無聊賴。算了算時間,義大利那邊是下午,估計許幽也應該從那個什麼諾的家裡出來了,便給他打電話聊天。

    原以為他只是去做個媒,那是一件輕鬆愉快的事,既沒有危險,也不用為難,說得通固然好,說不通還不是就算了,許幽也不會有什麼心理負擔,便由著他去了。沒想到,從電話里傳來的許幽的聲音卻毫無喜悅,僅僅是短短的一句話,他就感覺到許幽的情緒是前所未有的消沉,不由得很吃驚。

    「怎麼了?」他關切地問。「出什麼事了?」

    當著金盛宸和陸清婉,許幽無法說得更詳細,略一思忖,便低低地道:「風哥,我竟然忘了,這裡是義大利。」

    白嘯風聽他這一句話說得無比滄桑,忽然明白過來:「你看見……她了?」

    「嗯。」許幽情緒低落,不想多言。「風哥,我現在外面,就不多跟你說了。你那兒已經半夜了吧?你還是好好休息,我們明天再聯絡吧。」

    「也好。」白嘯風沒有羅嗦,立刻掛斷了電話。

    許幽便招手叫侍者過來結帳,金盛宸連忙說:「我來付吧。」

    許幽搖了搖頭,從口袋裡拿出一百歐元,放到桌上,隨即客氣地道:「告辭了。」起身便要離開。

    「小幽。」陸清婉趕緊叫住他。「你……到家裡去看看你弟弟妹妹吧。」

    許幽苦澀地一笑:「我哪有那個福氣?」

    金盛宸和陸清婉都無言以對。他們這時才想明白,許幽即使去了,也不過是一個失去親人二十年的孤兒去看他們的天倫之樂而已,對他來說,依然是一種殘忍。

    許幽不想再聽他們說什麼,便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回到酒店,喬萬尼笑著迎上來,問他想吃什麼。他客氣地笑道:「不好意思,我在坎普廣場邊的咖啡館吃過了。」

    喬萬尼高興地點頭:「戴維很喜歡義大利菜吧?」

    許幽笑了笑:「是的,很喜歡。」

    喬萬尼開心得眉飛色舞。

    氣氛很融洽,許幽看了看四周,見沒有旁人在,便對他說:「喬萬尼,我想冒昧地問你個問題。」

    「當然可以,您問。」喬萬尼很直慡。

    許幽邀請他到外面的花園裡轉轉。喬萬尼並不反對,陪著他走了出去。他猶豫著,考慮著措辭。喬萬尼很耐心地等待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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