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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03:40:48 作者: 滿座衣冠勝雪
    許幽有些頭疼了。

    這個金盛宸有著古老中國的那種風骨,竟然敢於直接把「黑手黨教父」這樣的稱謂說出來,擺明了不怕暴力威脅。許幽是很欽佩這種人的。只是,這次的道理是在安東尼這邊,他仍然試圖說服金盛宸。

    「金先生,我覺得,話不能這麼說。」許幽的聲音很柔和,頗具感染力。「安東尼雖然被稱為唐,但他並不是過去的那種教父。他現在做正當生意,跟你們一樣,不過是一個商人。而現在,他只是一個焦慮的父親,希望女兒不至於未婚生子,希望他女兒的孩子能得到父親的愛,能得到親人的祝福,這沒有錯吧?」

    金盛宸沉默了。他不能違心地說兒子拋棄懷著孩子的女朋友是正確的,但一想起對方的家庭背景,他就不能接受。

    許幽趁熱打鐵,又強調了一句:「金先生,安吉莉卡才十九歲,無論是墮胎還是未婚生子,對她都是至大的傷害。況且,阿波利諾深愛安吉莉卡,並不是一時衝動。所以,我認為,他們是應該結婚的。」

    金盛宸猶豫了好一會兒,才堅決地道:「許先生,這件事是詠倫的錯,他的確對不起科拉諾小姐。我對他的教育很失敗,實在慚愧。但是,我們金家有家規,代代相傳,人人遵守,我不能違反。那個西西里女孩的父親是一位唐,不但我無法同意他們結婚,我父母也不會同意,我們的族人都不會接納她。許先生,你覺得一樁不被祝福的婚姻能長久嗎?他們的孩子即使生下來,會幸福嗎?」

    許幽承認他說得對,兩個差異如此之大的家庭是很難和平共處的。在世人眼中,科拉諾家是墨黑的黑社會,而金家則是雪白的正派人,那是絕對不能聯姻的。許幽一向冷靜理智,認為黑就是黑,白就是白,不能自己染了黑色,就硬要把黑的說成是白的,甚至強求別人也去染成黑色。

    思前想後,他也有點無計可施了,便道:「這樣吧,金先生,您再冷靜考慮一下,我明天再來拜訪,行嗎?」

    金盛宸嘆了口氣,誠懇地說:「許先生,我很感謝您,可這事是沒有商量餘地的。或者,您再跟科拉諾先生商量一下,我兒子給科拉諾小姐造成了傷害,我覺得很歉疚,願意做出補償。」

    許幽不由得失笑,微微搖頭:「金先生,科拉諾先生不缺錢。」

    「我知道。」金盛宸長嘆。「可我現在也只能做到這些。」

    許幽微一沉吟,心念一動,問他:「如果科拉諾先生要您的葡萄園呢?您給嗎?」

    金盛宸臉色大變,警惕地看著他:「您這是什麼意思?」

    許幽平靜地說:「我聽說,金家在托斯卡納地區有十幾處葡萄園,如果讓幾塊出來給科拉諾先生,或許能夠平息他的怒氣。」

    金盛宸勃然大怒:「原來你也不是什麼好東西。虧你還是中國人,竟然幫著黑手黨來謀奪同胞的產業。你走,出去,這裡不歡迎你這種人。」

    許幽長這麼大,除了曾被白松和白嘯雲父子冷嘲熱諷外,這還是第一次被人罵,而且還罵得如此不堪,不由得苦笑。

    他過來當說客,其實是比較難做的。他又不能威脅對方,說如果你兒子不娶人家的女兒,只怕轉眼之間就靜悄悄地消失了。即使金家屈服了,同意了這件婚事,可屈從於暴力的婚姻也是不可能長久的。看到金盛宸的態度這麼堅決,他覺得安吉莉卡即使嫁過來,也不會幸福,這才動了心思,想替他們想個萬全之策,既可以不結婚,又可以保住金詠倫的性命。只是,很多話他不能說出來,當然會被別人誤會。

    看著金盛宸怒髮衝冠,他也不便解釋,便站起身來,微笑著說:「金先生,如果不是看在大家都是中國人的份上,我根本就不會來的。請您冷靜一點,不要破壞兒子的幸福,毀了他的一生。」

    金盛宸指著門外,厲聲道:「出去。」

    許幽不再多說什麼,轉身走向門外。

    剛剛拉開房門,他就愣在那裡。

    門口站著一個中國女人。她身材窈窕,容貌美麗,雖然已經不年輕了,可肌膚細膩潤澤,一絲皺紋也沒有。奇的是,許幽的相貌竟與她有七、八分相似。

    她看著眼前的年輕人,嘴唇直抖,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許幽如遭雷擊,臉色變得煞白。不過,片刻之後,他便恢復了冷靜,禮貌地微一躬身,客氣地叫了聲「夫人」,隨即繞過她,急步下樓,走出大門。

    許幽連大衣都忘了拿就急步出門,向車子走去。那個義大利大媽拿著他的大衣追出來,用義大利大聲招呼著,他卻充耳不聞,連頭也不回。

    喬萬尼見他仿佛後面有鬼在追一樣,不由得吃了一驚,連忙迎過來,從那個義大利女人手上拿過大衣,追到許幽身後,替他披上。

    許幽低低地說:「謝謝。」隨即鑽進車裡。

    喬萬尼見他臉色慘白,以為他在裡面吃了大虧,頓時大怒,問道:「許先生,他們對你說了什麼?做了什麼?」看他那樣子,已經準備掏槍了。

    許幽這時才勉強平靜下來,對他搖了搖頭:「沒事,我讓金先生考慮一下,明天再聽他的答覆。喬萬尼,我有點不舒服,我們回酒店吧,我想休息。」

    「哦,好。」喬萬尼立刻一揮手,叫身旁的兩個人上車。

    車子立刻發動,掉個頭,往酒店開去。

    那個中國女子站在大門口,凝神看著車子離開,臉上的神情非常複雜。冬日的微風從她臉上拂過,吹起了她鬢邊的一縷烏髮。站在褐紅色的門框中,她美麗的身影更加奪目。

    許幽閉上了眼睛,根本不往窗外看。

    喬萬尼關心地問他:「需要去醫院嗎?」

    許幽搖了搖頭,輕聲說:「不用,我只是有點累,休息一下就好了。」

    「好。」喬萬尼便不再多問,指示司機將車開到了城邊的一家高級酒店。

    這是一間別墅式酒店,在城市的圍牆之外,很安靜。安東尼的人已經定好房間,許幽不用等待,直接被帶進去。

    喬萬尼第一次看到這個一直從容不迫冷靜鎮定的東方青年大失常態,雖然詫異,卻不敢多問,只是輕聲說:「您先休息,吃午餐的時候我來叫您。」

    許幽看向他,溫和地道:「喬萬尼,我不餓,只想好好休息一下。午餐你們不用等我了,下午我可能會自己出去走走,你們也不用管我。」

    喬萬尼猶豫了一下,看到他的眉眼間滿是倦意,便點了點頭:「好的。」

    等他離開,許幽關上門,坐到窗邊,看著外面的花園和連綿起伏的青山,心裡全是蒼涼。

    二十年過去了,仿佛彈指一揮間。可是,對他來說,這二十年就像是一生一世,每一天都是那麼漫長,已經耗盡了他的力氣。

    以前,他不肯踏入義大利,因為那是個奪走他的母親,讓他失去童年,失去少年,最終失去一生的國度。後來,他的情緒漸漸平緩,也比較冷靜客觀了,卻仍然不願意進入這個國家,因為他不想碰到那個生下自己又毫無留戀地拋棄的人。這次,他不得不來這裡,卻想著,中國人不可能會與西西里黑手黨有什麼瓜葛,自然也就不太可能碰到他不想遇見的人。可是,沒想到,冥冥中似乎自有天意,終於還是一步一步地引導著他,讓他在猝不及防的時刻,看到了他一生都不想看到的人。

    他看著湛藍的天空,忍不住苦笑。難道這就是多管閒事的下場?他是應該學著冷漠一點了吧?

    他正在發呆,手機響了。

    是安東尼打來的。喬萬尼向他報告了許幽不同尋常的情緒變化,安東尼很擔心,也有點疑惑,立刻打電話過來,關切地問:「戴維,怎麼了?阿波利諾的父親跟你說什麼難聽的話了嗎?」

    「那倒沒有,他很客氣,只是比較固執,堅持他們家族的規矩,不肯妥協。」許幽努力控制著自己,聲音儘量保持平靜。「安東尼,我覺得,你們兩個家族實在差別太大,如果勉強結成姻親,也不太好相處。安吉莉卡和阿波利諾夾在中間,勢必會很為難。您是不是也考慮一下,不一定現在就要求他們結婚。他們實在太年輕了,心性未定,將來的事真是不好說。不如再等等,等過幾年他們大學畢業了,各方面都成熟了,再做決定也不遲。」

    安東尼不動聲色地問:「那孩子怎麼辦呢?」

    許幽猶豫片刻,輕聲說:「我是無神論者,信仰科學。安吉莉卡太年輕,現在生育,對她對孩子都不是一件好事。我覺得,孩子……還是暫時不要為好……當然,這只是我的個人意見,提個建議而已。」

    安東尼沉默了,過了好一會兒才淡淡地道:「果然都是中國人,比較好溝通啊。許先生,謝謝您為我走這一趟,我想,這畢竟是我的家事,就不耽誤您了,您還是去瑞士度假吧。這裡是義大利,不是中國,你們中國人的規矩我不懂。我是西西里人,這件事就必須按我們西西里的方式來處理。」

    許幽雖然心亂如麻,卻也不敢有絲毫遲疑,立刻說:「安東尼,您先別急,我只是從中調解,並沒有偏向他們。我今天跟阿波利諾的父親也說得很清楚了,希望他同意這件婚事,要阿波利諾為安吉莉卡和他們的孩子負責。金先生並不知道安吉莉卡已經懷孕,今天才聽我說起,感到很震驚。我想給他一天時間好好考慮,明天再聽他答覆,這沒問題吧?」

    安東尼的態度這才緩和下來,微笑道:「當然,這當然沒問題。」

    許幽鬆了口氣,覺得再沒什麼話要說的了。

    安東尼溫和地說:「那好吧,戴維,你既然累了,就好好休息吧,有什麼消息隨時與我聯絡。」

    「好的。」許幽放下電話,覺得疲憊不堪,便拉上窗簾,躺上了床。

    睡夢中,他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年前的那一夜。

    淒涼的氣息瀰漫在狹窄陳舊的家裡,母親抱著他,一直哭,一直哭,不斷地叫著他的名字,跟他說「對不起」。他卻始終沒有說話,只是不停地擦去母親臉上的淚水,一直看著她的臉。

    天亮以後,母親便頭也不回地離開家,從此與他斷絕了一切關係。

    偶爾午夜夢回,他總會重新回到那一夜,在黑暗裡看著母親淚落如雨。只是,在夢裡,他並沒在母親的懷抱中,而總是遠遠地冷眼看著,既不說話,也不上前。

    在他的心裡,他與她只是毫不相干的陌路人,她的喜怒哀樂都與他沒有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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