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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02:33:04 作者: 師小札
    世間的情感就是如此,不停地錯失。

    冬日,氣溫一天比一天低,喬岫藩坐在壁爐前,看著耀眼跳躍的火焰,思緒飄到很遠的地方。

    他自己也不知道那是什麼地方。

    他第一次遇到玉麟,那是個清瘦漂亮的大男孩,皮膚白皙,兩隻眼睛和小鹿的似的,黝黑清亮,身上是清慡的味道。

    從玉麟的笑容里,喬岫藩感受了陽光的溫度。

    為自己撐傘遮雨卻淋濕了自己的玉麟,為自己細細擦拭頭髮的玉麟,吃著甜甜圈,像只可愛的小動物的玉麟,微微踮腳親吻自己的玉麟,勇敢執意地向自己表白的玉麟,受傷後落寞無助的玉麟,陪在自己身邊細心照料的玉麟,在工作上從容不迫,措置裕如的玉麟,一臉寬容,善解人意的玉麟……

    喬岫藩眼前出現了很多張面孔,但最終重疊在一起,那就是一直放在自己心裡的玉麟。

    這樣美好的玉麟,自己卻讓他傷心了,喬岫藩的心突然如錐刺般疼痛,愧疚,自責,難過,思念,種種複雜的情緒纏繞自己。

    他靜靜地坐在壁爐邊一夜,直到最後一點火星子滅了,只剩黑色的灰燼。

    他慢慢起身,走進洗手間,竟沒有認出鏡子裡憔悴無神的面孔是自己的。

    慢慢摸摸自己的鬢髮,像看錯眼似的,白色蔓延到了前面。

    喬岫藩苦笑,擰開水龍頭,嘩啦啦的水傾瀉而出,他只覺眼睛酸澀,胃裡翻騰得難受。

    最終還是病了,躺在床上,喬老太在一邊照料。

    「來,喝點白粥。」喬老太將熱騰騰的粥遞給兒子。

    喬岫藩慢慢地喝著,喝完後擦擦嘴角,轉頭看窗外。

    「這雪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停。」喬老太看著窗外銀裝素裹的世界感嘆。

    「不知道雪停了後玉麟會回來嗎?」喬岫藩輕輕地說。

    喬老太一怔。

    「也許不會吧。」喬岫藩低落頭,唇色蒼白,微微咳嗽兩聲,「媽,我是不是已經失去玉麟了?」

    喬老太剛要說什麼,喬岫藩又輕輕地發出聲音。

    「我不能沒有玉麟。」

    喬老太只是將盛粥的碗從兒子手裡接過,悄悄地擱在桌子上,起身出去,將空間留給他。

    喬岫藩靜靜地看著窗外的世界,一言不發。

    一場病後,事務所里的事一團亂,層層疊壓的文件,而喬岫藩卻再也無心打理那些。

    穿上豎領大衣,將行李箱裝進車子后座,雨刷緩緩啟動,將粘在窗上的積雪抖落至地。

    車子行駛在路上,慢慢遠離這個喧囂的城市。

    這個小鎮美麗得似桃源瓊瑤。

    粉牆,瓦屋,漁舟,柔櫓,這裡就是玉麟生長的地方。

    喬岫藩摘下黑色皮手套,放下行李箱,慢慢看著這個地方,耳畔是琴韻書聲,叫了輛人力車,到了住的地方。

    是當地人家的房子,供外來客居住,夫妻倆非常好客,熱情地招待著喬岫藩。

    鎮上到處可見積雪,層層疊疊,還有一個個雪人,是兩個扎著小沖天辮的孩子堆成的。

    喬岫藩走在江邊,兩三個老人穿著藍黑色的棉襖,兩手叉袖,說話時都是濃濃的白氣。

    江面上有兩艘烏篷船,戴著油豆腐帽的船夫一見喬岫藩一身外來客的裝扮,立刻笑盈盈地問是否要坐船玩玩。

    喬岫藩微微笑笑,慢慢走上船,俯身進入有些偏矮的船內,船夫佝僂著身子,划起船來,嘴裡叼著很老式的菸斗,吐著淡薄的煙圈。

    江的兩岸是各種店鋪,食品店鋪,手工藝店鋪,絲綢店鋪,還有大大小小的茶館和酒肆,掛著金黃色的錦旗,耀眼地刻著「酒」字。

    「這個地方很漂亮。」喬岫藩輕輕地說。

    船夫只是笑笑,眼角邊滿是褶皺,又從容地吐出一個眼圈。

    喬岫藩低頭看看綠波蕩漾的江水,這個季節,一些平時歡悅的小魚兒都藏匿起來,整個江水平靜得有些凝重。

    玉麟小時候也會坐在這個船上,伸出小手去摸那滑溜溜的小魚,睜著大眼睛,笑得可愛吧?

    喬岫藩的腦海里浮現出小玉麟可愛乖巧的模樣。

    棄舟上岸,喬岫藩靜靜地看著著一片樸實的黑白房子,飛檐翹脊,像一幅幅水墨畫。

    附近的一條悠巷,暗綠的苔蘚成片,cháo濕,陰晦,卻充盈著勃勃的生命力。

    喬岫藩蹲下身來,看著這片暗青色的牆,延伸上去是湛藍的天,這裡的天色很美,澄澈,湛藍,和喧囂的大城市的天是截然不同的。

    澄澈得像是玉麟的眸子。

    一個幼童穿著棉布鞋,小手端著瓶裝的黃酒,正小心翼翼地往裡弄的房子走,走過喬岫藩身邊,天真地笑笑。

    喬岫藩也笑笑,這樣一個可愛的孩子,玉麟小時候也是這般吧,粉雕玉啄,巧心玲瓏的。

    這裡的一切都有玉麟的影子,這裡的一花一木,一牆一瓦,都是玉麟的味道,想著,喬岫藩的心感到一種溫暖。

    尋家問戶,找到玉麟住的老房子。

    老房子青瓦白牆,年代已久,住著一家外地人,家境殷實,想來是喜歡這桃源瓊瑤之地,攜妻帶子而來,看雲捲雲疏,過著淡泊卻豐實的日子。

    輕輕敲了門,喬岫藩禮貌地問有沒有一個叫玉麟的男子來過此地。

    得到的答案是沒有。

    「哦。」喬岫藩沉吟半晌後微笑,「謝謝,打攪了。」

    「沒事的。」男人善意地笑笑,「天黑了,路口有積雪,小心滑倒。」

    喬岫藩慢慢走出巷子,皮鞋踩在厚厚的積雪上,發出咔嚓咔嚓的聲音,雪清新的味道傳入鼻尖,又是玉麟的味道,他離自己那麼近,卻又那麼遠。

    幾乎找了整個鎮子,都沒有找到玉麟。

    問及的人都搖頭,說沒見過這樣一個漂亮溫和的男子。

    走到一家編織藝的店鋪,裡面全是用棕櫚葉,玉米葉,麥秸杆編織的玩意,喬岫藩一眼就看見了那隻栩栩如生的螞蚱。

    「喜歡嗎?全是手工藝的。」老闆善意地笑笑。

    喬岫藩小心地將那隻螞蚱握在手心裡。

    「我要這個。」

    「就要一個嗎?」

    喬岫藩點點頭。

    「算了,送你吧。」老闆笑笑。

    這裡的人樸實無華,對物質看得極淡,喬岫藩笑笑,不拒絕老闆的待客之道,將小螞蚱放在西服的口袋裡,靜靜地貼在胸口。

    石橋,小弄,廊街,瓦屋,都找不到玉麟。

    五六天中,又下了一場雪,鵝毛紛紛,溫度驟下。

    慢慢走在積雪上,喬岫藩突然停步,這一刻的茫然是帶著恐懼的,第一次有一種強烈的不安攪動著他的內心。

    他從未如此不安過。

    他害怕自己會永遠見不到玉麟,永遠失去他。

    這個念頭在腦子裡閃過,喬岫藩心一怔,立刻湧出相反的聲音:不,不會的,但片刻後,他靜靜閉上了眼睛,承受著這樣一個可能的事實帶來的刺痛。

    離開小鎮的那天,天空放晴,又是澄澈如洗,像玉麟的眸子一樣漂亮。

    玉麟(終)

    冬去春來。

    玉麟還是沒有回來。

    喬岫藩一直在找玉麟,但沒有結果,他知道玉麟是在躲著自己,不想面對自己,當一個人真心要離開另一個人的時候,怎麼找也找不到。

    每個月,喬岫藩都到養老院去看玉麟的外婆,給她買東西,餵她吃飯,給她洗腳。

    「外婆,你告訴我,玉麟小時候是什麼樣的?」喬岫藩邊給外婆洗腳,邊抬頭微笑地問。

    外婆沒有回答,只是傻呵呵地笑。

    「應該是很懂事的。」喬岫藩低下頭,自言自語起來,「大眼睛,瘦瘦的個子,很乖的樣子。」

    外婆依舊不說話。

    「玉麟應該來看過您吧。」喬岫藩頓了頓手,續道,「是吧。」

    外婆的腳在水盆里亂攪,一時間水全潑在喬岫藩的衣服上。

    喬岫藩慢慢擦乾淨衣服,陷入沉思。

    出了養老院,喬岫藩讓司機將車子開回去,自己慢慢走在街道兩邊散步。

    今年的春天總是多雨,喬岫藩走著走著,毛衣上灑落了零零雨絲,細蒙蒙地撲在肩膀上,他想起那次,玉麟撐著傘急著趕出來為他遮雨,卻不顧淋濕了自己,以至於那雙白色的球鞋浸漬在水中。

    「玉麟。」喬岫藩喃喃道,「我好想你。」

    沿路走著,每個陌生的行人都不是玉麟,沒有那雙明亮的眼睛,沒有那頭柔軟的黑髮,沒有那清瘦的身影。

    喬岫藩置身在龐大的人群中,只覺得寂寞無處可躲。

    原來這個世界有沒有玉麟,真的是不一樣,沒有玉麟的世界是蒼茫,頹然的。

    這個年紀的男人,如喬岫藩,從來都以為情感不是在生命中居首位的,遇到了對的人是幸運,遇不到也只是微微感嘆,然後繼續生活。

    沒料到,情感對這個年紀的男人來說仍是致命的,如水,如空氣的情感,沒有了,任何人,任何年齡的人都會萎謝。

    不用再去分辨這樣的情感是不是愛情,這樣的情感本身就比愛情致命。

    喬岫藩在櫥窗里瞟到自己的臉,越來越多的銀色髮絲,憔悴疲乏的眼神。

    走著走著,人聲鼎沸的餐館排著長隊。

    陶思仁的餐館生意越來越好。

    喬岫藩走進去,早已沒了位置,看看靠窗的位置,那個位置曾經是屬於自己和玉麟的。

    觸景傷情,喬岫藩轉身離去。

    走了沒幾步,身後有人叫他。

    喬岫藩回頭,原來是陶思仁,他從熙攘的客人中穿出來,有些氣喘吁吁。

    「喬老闆。」陶思仁笑著。

    「生意很好,很忙吧,我想嘗嘗新菜都沒位置了。」喬岫藩微笑。

    「是啊。」陶思仁擦擦額頭上的汗。

    兩人對視,彼此微笑,靜默了會後,喬岫藩開口:「你見過玉麟嗎?」

    陶思仁一怔,隨即搖頭:「去年他來找過我,說是要回老家看看,和我告別。」

    「哦,是嗎?」喬岫藩面露失望。

    「怎麼了?他還沒有回來嗎?」陶思仁問。

    喬岫藩不語,半晌後開口:「我想我是失去他了。」

    陶思仁一驚:「怎麼會……

    「是我不好,沒有珍惜。」喬岫藩笑笑,「我的確配不上他,所以他……他不要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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