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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02:33:04 作者: 師小札
「你喜歡看嗎?」
「還好啦,小鎮的娛樂很少,不像你們這些大城市的。」
「哦,那後來呢,你怎麼離開那了?」
「就是離開了啊。」薛玉麟的小臉忽然黯淡下來,小手搓著衣角,「也沒什麼原因。」
看他有點難過的表情,我也不去多問,有些回憶,只是屬於自己的,無關他人。就像劇烈的思念時,周圍會猛得像靜音一樣,沒有一絲聲音,然後隔離了喧鬧的旁人,世界一片黑壓壓,只有一束光打亮蜷縮在角落裡的自己。低著頭,閉著眼,只有小拇指微微顫動。小聲地說著,會過去的,會好起來的。
這樣的情緒可以瞬間襲擊我,內心頓時倒塌。
晚上有一系列的娛樂活動。擊鼓傳花,猜燈謎,卡拉OK,文藝表演。
文藝表演在大堂里舉行,演員們穿著用報紙做的西裝,用紐扣做的項鍊,手舞足蹈。從他們表情里根本看不出任何生活的灰暗,他們笑著,鬧著,演著生活喜劇,樂觀的情緒感染了我,總是有強者可以快樂地生活在任何環境。
卡拉OK比賽也很熱鬧,曲目是一些通俗的流行歌曲,比如說《常回家看看》。毛軍岩歇斯底里地唱著,最後拿了個第三名,監獄長頒發給他榮譽證書。
書法比賽的時候薛玉麟的字讓我驚艷,他握著細細的毛筆,行雲流水般地落了首小詩:
「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千門萬戶瞳瞳日,總把新桃換舊符。」
很多人在鼓掌,薛玉麟有點不好意思地低著頭,旁邊有人去逗弄他,「我這弟弟的手相我瞧過,那金錢線特長,將來準是大富大貴的命。」說話的是個長得老相的男人,大家叫他王算子,據說他家裡就是開算命館的,一算一個準。
「王算子,你怎麼沒算到自己會進來啊?」毛軍岩揶揄他。
「誒,就自個的命難算啊,但算別人的,不是我王算子吹牛,十個里九個准。」
「那給我算算,快!」毛軍岩急著伸手。
王算子湊近去看看,「你就一平常命,出去後不惹事的話可以平安地終了餘生。」
「切,準不準啊。」毛軍岩撇撇嘴。
大家都雀躍起來,排著隊讓王算子算。有人嘆氣,有人歡呼。
王算子頭上一滴滴汗下來,連幹警,食堂大嬸都來湊熱鬧要他算。
「也給他算算!」毛軍岩拉著我扒開人群擠向王算子。
我伸出手,王算子認真研究起來,口裡嘀咕著,「北為陰,南為陽,陰盛陽衰……」突的抬頭看我,眼神犀利,我被嚇了跳,心想不會連我的秘密也算得出來吧。
王算子忽把頭靠近我,忽把頭遠離我,高深莫測地笑笑說,「也是個平常命,等出了獄,不惹事,不招鬼,淨身十天,喝下香灰雞屎一包,就可以趕走霉運了。」
「雞屎?王算子你好噁心啊!」毛軍岩做了個嘔吐狀。
「如果靈的話,試試也無妨。」薛玉麟笑著說。
「誒,玉麟,這兒就你命好。」毛軍岩嘆氣。
「沒呢,又不能全信他的話。」薛玉麟說,「終歸是要靠自己的。」
一個晚上大家又熱熱鬧鬧地喝可樂汽水,吃著餅乾,嗑著瓜子。監獄裡不能喝酒,大家就拿可樂代替,一杯又一杯地碰著,喊著。
被大家灌了太多可樂,尿憋得急,出去上廁所。
全然釋放後,一陣輕鬆,正要轉身回去,一看,門口有個微微駝背人,是王算子。
「你也喝多了吧。」我笑著和他打招呼。
「小伙子,你的手相不太好啊。」他雙手擱在背後,悠悠嘆氣。
我猛的心一冷,「怎麼了?」
「陰陽交接不上,生命線到這就叉開了。」他指指自己的手掌。
我不語,他剛才高深莫測的表情的確是像有難言之語。
「命途坎坷啊。」他又嘆了口氣,走了出去。
我呆呆地站在那裡,苦苦一笑,自己已經在監獄裡了,還會有比這更坎坷的事情嗎?該不該信他呢,薛玉麟說自己的命運還是要靠自己的。撣撣自己的囚服,靜靜地出了廁所。
玉麟片段(七)
監獄裡最後的晚餐,幹警們特地為我送行,桌上擺上了雞腿,黃魚,排骨和魚頭湯。
我靜靜地看著對面的薛玉麟,突然有些捨不得他,毛軍岩,張明都已經出獄了,我走後只剩他了。
他輕輕地盛碗魚皮湯遞給我,「這裡面有幾隻水餃,是我今天溜到食堂做的,托大嬸放在湯里的。」
我接過碗,看著裡面白白嫩嫩的水餃,心中一絲暖意,「謝謝你,玉麟,我真捨不得你。」
「終於熬出頭了,明天就可以回家,睡家裡暖暖的被子。」他笑著看我。
我鼻子一酸,「我會來看你的。」
「別來,出了這裡就不要再來了,真的想我就給我寫信好了。」
「我會寫的,一定會的。」
我心中一陣淒涼,這些年玉麟一直像個親人一樣陪著我,照顧我,如果沒有他,我也許不能撐到現在。這樣的朋友,我一輩子或許也就遇到這麼一個。想到我走後他就一個人了,繼續呆在這陰冷cháo濕的監獄,心揪得緊。
「出去後,要好好地生活下去,不要焦急,不要自卑,自己要看得起自己。」玉麟靜靜地說,歲月沒在他臉上烙下印痕,小臉依舊那麼稚嫩。
「我會的,謝謝你照顧我這麼多年,我不會忘記的。」
「能有你這樣的朋友,我也很高興。」他笑得柔和。
那天夜晚,玉麟給我一隻大紅蘋果,我一點點啃著吃,吃完後發現自己淚流滿面。
聖誕節的早晨,玉麟幫著我收拾東西,我們默默不語。從這裡帶出去的東西都要接受嚴格檢查,我那三大本日記沒能檢查通過,有點遺憾,裡面記載的都是我這五年的每一天。我讓玉麟代替保管日記本,他慎重地收下,悠悠地嘆氣。
「我就不送你出去了。」他低著頭,難過的表情。
「好。」我知道我們都不能承受離別的傷愁。
拎著大包,幹警送我出去,一路走一路和大家告別。
外面有太陽,我輕輕抬頭,看著它,壯麗的景色是永恆的,露水從未湮滅,太陽照常升起。無論在廣闊的海洋,遼闊的大陸,還是星羅棋布的小島上,太陽照過的地方,就是希望,現在陽光暖暖地在我身上移動,每一寸衣服上都有溫煦的暖意。
一直走向那扇大門。突然間背後一陣急跑聲,一個人影閃在我面前。
是氣喘吁吁的玉麟,他伏著身子,手撐在膝蓋上。
我驚訝。
他緩緩站直,右手拿著我用過的杯子,「這個,你忘記帶了,一定要帶回去的。」
恍然大悟,監獄裡有不成文的規定,出去時一定要把杯子帶出去,杯子諧音「輩子」,寓示我們把一輩子都乾乾淨淨地帶出去。
我接過我的杯子,強烈的感動在心裡翻騰開,忍不住上前緊緊抱住他。
他用手拍拍的我背,「好好生活下去。」
鬆開手,我又仔細看他漂亮蒼白的小臉,他露出細白的牙齒,笑得讓人憐惜。
「好了,我回去了,你一定要多多保重,還有別回頭看我,千萬別回頭。」他再三叮囑。
我知道出監獄的路上是不能回頭的。
「再見。」他最後吐出這兩個字的時候,大眼睛濕潤了,勉強擠出一個笑容。
我鄭重地點頭,再看他一眼,把他的容貌刻在腦子裡。
他的腳步終於消失在我身後,我的眼淚嘩啦啦流下來。
分手
夜色迷人。
玉麟和杜婉婉在西餐廳用餐。
大廳里洋溢著優美的音樂,拉小提琴的男人半闔著眼,如入無人之境。
杜婉婉矜持地吃著牛排,不時地看看玉麟,她隱隱感覺玉麟有心事。
「我來吧。」玉麟拿過杜婉婉面前的那份牛排,細心的為她切好。
杜婉婉整整自己的裙子,有些無聊地看看牆上的壁畫,都是文藝復興時期的一些作品,一個豐腴的女人穿著蓬蓬裙,笑容祥和。
看著看著,發現遠處有張熟悉的面孔,正是肖亮。
「玉麟,你看。」杜婉婉示意。
玉麟轉頭一看。
「是肖先生,好巧,他也來這裡用餐。」
杜婉婉點點頭。
「他好像是一個人,要不要叫他過來和我們一起?」玉麟笑笑。
杜婉婉嘟起嘴,一臉不樂意。
「算了,就我們倆吧。」玉麟看出了杜婉婉的小心思。
杜婉婉只是甜甜地笑。
遠處的肖亮也看見了玉麟他們,舉起紅酒笑著向他們示意。
「肖先生人很好的。」玉麟說,「和他談生意很愉快。」
「恩,我知道,看得出來。」杜婉婉笑笑。
大廳里響起小步舞曲,旋律酣暢,優美動人。
「玉麟,我們跳舞吧。」杜婉婉提議。
玉麟站起來,微微躬身,伸手邀請杜婉婉跳舞,杜婉婉立刻展露笑靨,歡快地接過玉麟的手。
前進,後退,橫移,並腳,倆人小心翼翼地跳起來,卻一直不適應似的總是踩到彼此的腳。
杜婉婉皺眉,抬頭看看玉麟,玉麟也無奈地笑笑。
「玉麟,你往那邊……上前一步……不,後退一點……」
不知怎麼的,就是不能合拍。
杜婉婉頓時停了腳步,收斂笑容,回身到桌前。
「不好意思。」玉麟道歉。
杜婉婉只是看著窗外。
「我們果真不太合適。」
玉麟一楞,看著杜婉婉平靜中帶哀怨的神情。
「玉麟,我總是在想你愛不愛我。」
玉麟不語。
「不愛吧?」杜婉婉苦笑,索性將答案擺上桌面。
「婉婉,我不知道。」玉麟低頭,「我不想騙你,我也不知道自己愛不愛你。」
杜婉婉面色淒涼,強撐著自己繼續問道:「你曾經說自己有個喜歡的人……你現在還在喜歡她嗎?」
玉麟拿起方巾擦擦嘴唇,修長的手指微微發顫。
「你回答我。」杜婉婉的心吊得高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