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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01:43:30 作者: 天行有道
敬獻帝寢殿外空空蕩蕩,亦不見半個人影,想來帝後正說體己話,把當值的侍衛都給遣走了。
何苗泛起了躊躇, 亦不好擅闖, 只得先立在廊下,雖非刻意偷聽,隔著窗欞卻有幾句言辭激烈的話飄出來。
傅皇后似乎大感氣憤, 「天吉從未到軍中歷練,您這樣貿然讓他討伐漠北,究竟是何用心?」
敬獻帝尚在病中, 聲音略顯虛弱,但卻不改威嚴,「他是太子,若無功績,又怎能服眾?朕是在成全他。」
何苗微微吃了一驚,皇帝怎麼忽然想起這茬?倒不是說這仗不該打,大周與漠北這些年摩擦不斷,邊境屢有戎狄滋擾,早晚必有一戰,只是……不該放在這個時候。
皇帝臥病,朝中群龍無首,眾藩王蠢蠢欲動,更別提還有一個剛放出去的二皇子李天瑞,倘若他賊心不死殺個回馬槍,豈非等於門戶大開,將萬里江山拱手讓給他人?
再說,戰場上刀槍無眼,太子再怎麼能幹,也無法貿然統領這等規模的戰事,既無資歷,又無軍功,或許皇帝確是有心讓他掌權,但這不等於讓兒子送死麼?
傅皇后或許不知利害,可她唯一所有的便是一片拳拳愛子之心,垂淚道:「陛下執意如此,到底還是為了讓太子立威,還是生怕他在宮中會威脅您的地位?」
這話就著實有些直白了,敬獻帝即便有此顧慮,也不能承認,只冷冷道:「你願意也好,不願意也罷,朕心已決。你若這樣放心不下,不如效仿貴妃,朕不介意讓椒房殿變成第二個冷宮。」
皇帝的性子真是越來越乖僻了,何苗唯有喟嘆。大抵人老了總是缺乏安全感,因此敬獻帝寧願相信靈丹妙藥這樣虛無縹緲的東西,也無法信任陪伴自己多年的嫡子與髮妻,縱使他果真為這對母子好,可這樣冰冷的言辭,這樣決絕的做派,又怎能讓皇后感受到溫情呢?
高祖劉邦晚年那樣寵妾滅妻,想讓太子率軍討伐英布,呂后哭一哭,他照樣改了主意,拖著病軀披掛上陣,敬獻帝可連高祖都不如——何況,誰知他是否安著好心,太子如是吃了敗仗,便更有理由廢黜;而此去少則一年,多則數載,萬一皇帝有何不測,遠離京城的太子也不能第一時間掌握消息,容易失去先機。
怎麼想都非明智之舉。
何苗正糾結要不要進去勸時,那廂敬獻帝已經擬好征討的檄文,只待一聲令下,便讓太子前來領命。
眼看璽印將蓋上那封明黃聖旨,傅皇后的嘴唇簌簌顫動,可見情緒已瀕臨崩潰,她再無遲疑,拿起桌上硯台,用力向皇帝後腦砸去。
何苗被巨大的碰撞聲驚動,匆忙闖入,只見那年老而衰邁的帝王,如一條死魚般倒在地上,兩眼泛著黯淡的光,卻是再無氣息可言了。
傅皇后的肩膀一下又一下抽著,她做了一輩子賢惠的媳婦、溫良的母親,連只螞蟻都捨不得踩死,然而此刻,她被迫殺害了那個漠視她半生的丈夫。
傅皇后伏在地上,哀哀痛哭起來。
何苗承認,自己有點被嚇著了。
她甚至忘了那碗魚湯最後是怎麼解決的,等她迷迷糊糊恢復神智時,已經躺在東宮的床鋪上。
太子把一個靠枕墊在她後腰上,一邊餵她喝著滾熱而發澀的薑湯,一邊按著被子,免得湯汁濺到被褥上。
魚湯只是味美,姜卻是能驅寒的。
何苗渾渾噩噩咽著湯水,等脊背上密密地冒出一層汗時,才覺得身體輕快許多,急忙去抓他的胳膊,「外頭怎麼樣了?」
「什麼怎麼樣?」太子的情緒比她想像中鎮定許多。
有一瞬間何苗以為自己只是做了場夢,不過當觸及到李天吉眸底的晦暗時,她才明晰過來——皇帝的確已經駕崩,他也會痛楚,只是眼下還有更要緊的事。
「為今之計當然先穩住局勢,孤已勸母后秘不發喪,先找傅家前來護駕,待時機成熟,才對外宣布消息。」太子的聲音有些疲憊,顯然為勸導皇后費了不少心力,當時其實有更好的辦法,只是傅皇后情急之下選擇了最笨的一種,如今固然一勞永逸,可傅皇后自己的精神也受到極大刺激,回去後便譫妄不斷,如同魘著了一般。
太子當然不能怪責母親,何況傅皇后是為了他才走到這一步的,所以,即便對父親的死亦有些遺憾,他也不得不埋藏起來,以全部的理智來面對這件事。
「二弟才到滄州,如今聞聽消息,只怕得立刻趕回來奔喪,再趁機奪權,當然,孤是不會令他如願的。」太子輕笑一聲,他已將那幾個煉丹的道士扣押起來,儘管皇帝的直接死因不能歸罪於他們,可若繼續服用那些丹藥,殯天也是遲早的事。
何況,這般才能名正言順地對二弟定罪——在宮中浸淫多年,他們彼此都很懂得什麼叫先下手為強。
何苗沒說話,她從不懷疑太子的謀略,如今沒了皇帝限制,對他而言更是如魚得水。
他會當好一個帝王,甚至比他的父皇做得更好。
太子見她垂眸不語,以為是嫌薑湯太苦,順手塞了一塊蜜餞到她嘴裡,是糖醃的金桔,微酸的果皮包裹著甘甜果肉,令人口舌生津。
何苗茫無目的地咽下,「殿下,你我以後也會走到這一步嗎?」
她還是頭一遭真切地看見死人,但比起對生死的恐懼,更令她震撼的是敬獻帝與傅皇后這對夫妻——原來再怎麼相敬如賓,也還是會走到相看兩厭,甚至連最後那層溫馨的面紗都維持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