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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00:48:08 作者: 口紅吊蘭
    眼前一瞬划過小初稚弱蒼白的病容,桑湉闔睫頓了頓。

    這世間以緘默蒙蔽真相的人有千千萬,愚昧或麻木,仇恨或陰暗,冷漠或習慣,順忍或厭倦,怯懦或卑劣,貪婪或妒忌,鄙夷或驕傲,洗腦或被洗腦……

    若星野豐是怯懦,她又是哪一種?

    若她能給他寬恕,她的寬恕又要朝誰討?

    再開口,桑湉黑黢黢目光里波涌著星野豐無從解碼的情緒,語氣亦帶著莫名的求懇,她說老師:「如果我說我能原諒您,您能不再自責麼?我這一生最重要的兩個人就是爸和您。爸已然這樣了,我唯願您,一直好好的。」

    忍了經久的淚,終於簌簌地滾落。年過不惑的男人,將臉埋在她掌心無聲地啜泣。

    他想說湉醬,我多希望那年桀沒有出手,要麼桀出手卻沒拉住我。那樣,他就不會截掉半條腿痴不痴傻不傻形同活死人。那樣,你也就不必小小年紀肩負所有步履唯艱的跋涉。而劫後餘生身康體健於我真的很抱歉。倘有可能,我寧願形同活死人的那一個是我。

    可既然在已經發生的事件里,任何假設都是沒有意義的。那麼說什麼都是虛偽,是虛妄……

    頭頂是桑湉以另一手柔柔地撫慰。這一刻他才意識到他當年的怯懦多可笑。

    她性子是激烈,對柳琳琅足夠狠,然而同時她也繼承了厲桀的熱血與赤誠,寬厚與良善。

    這樣的她,又豈會因怨懟拒絕他照料?

    他親證了她的成長,卻從未曾真正了解她。

    半晌,桑湉用袖口抹了抹他的淚,擔心他窘澀,她轉個身背對他躺好。

    「老師,我又想睡覺了。您接著跟我說說話行麼?像小時候那樣,說著說著,我可能就睡著了。」

    星野豐壓著嗓子說好,可一時半會兒的,他心緒未穩哪兒想得到話題。

    「那我先說吧。」桑湉閉上眼,「老師,我今天表現怎麼樣?」

    星野豐咳了聲,說:「很棒。」

    桑湉說:「是麼。我也覺著我對魚情水情的判斷,沒什麼紕漏。」

    星野豐說嗯:「我跟桀當年狀態最好時,也遠遠不如你。」

    桑湉笑了笑:「老師,這次我賺了不少錢,回頭我挑件像樣的禮物送您啊。」

    星野豐說不用:「我今天也贏了不少錢。這錢我給你留著,以後你不想釣魚了,隨便做點什麼都好。」

    桑湉說:「行啊。您把賭本先扣掉,剩下的我們五五分。嗯,您下了多少注?一千萬?兩千萬?」

    星野豐說:「五千萬。」

    桑湉哈一聲,悚然樂了樂:「多虧我贏了,不然沒臉見您了。」

    星野豐說:「我下注時沒想過你輸或贏……」

    桑湉說:「知道,我知道。」

    低低嘆口氣,她說:「真累啊。老師,等我釣不動了,或釣得膩歪了,就天天賴在您家白吃飽。」

    星野豐說:「一言為定。」

    桑湉說:「一言為定。」又問,「今天給我下注的,除了您也沒誰了吧?」

    星野豐說是:「不然我也贏不了這麼多。」

    桑湉說:「下次恐怕就沒這便宜好撿了。」

    星野豐問:「下次你還要參加麼?」

    桑湉打了個哈欠:「再說吧。那地方剛開始釣覺得挺刺激,釣過了也不過是爾爾。」

    困意襲來,她長長睫毛蝶翼般覆上眼瞼:「老師,今天的磯釣服涉水褲釘鞋您都幫我扔了吧,上面濺了好多血,想想就噁心。餌箱也不要了,上面好像也濺了血……」

    星野豐說好:「等下我就出去扔。」

    桑湉說:「老師,我想吃您做的龍蝦鐵板燒了……」

    將頭靠在床欄上,星野豐一下下拍著她肩背,他明白她為何突然想吃龍蝦鐵板燒,一定是白日裡的蝠鱝,勾起了她幼時在小安的列斯群島的記憶。

    「好。」星野豐又應承,「等回東京我給你做。」

    向後偎進他胸膛,桑湉打第二個哈欠:「再給我煎一道梭子魚排吧?」

    星野豐默了默,說:「好。」

    「老師,您說爸要是醒過來,會為我感到自豪麼?」

    「會的!他會的!」星野豐語氣極斬截。

    桑湉口齒已不是很清晰,不由自主說回了她母語:「……他怪沒怪過我……」大概人只有在意識混沌時,才能稍吐露一點點心結。

    星野豐說:「沒有。桀從沒怪過你。」

    「可我一直沒法原諒我自己……許多事……」說完這句她久久無言,星野豐以為她睡著了。

    卻在他剛剛拈起薄毯欲給她蓋上時,聽她斷續囈語般輕道:「人活著最大的幻覺,是自以為正確……那些海蛇其實跟小初一樣的無辜……可也都被我殺了……」

    聲音漸漸低至不可聞,星野豐扯好薄毯直拉到她肩頭。

    朦朧燈影下,流光難握,熟睡的桑湉抱著肩膊蜷縮成一團。

    因為餓,她偶爾會吧嗒一下嘴。鋪灑一枕一脊的發,使她自後看去顯得格外伶仃與稚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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