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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00:48:08 作者: 口紅吊蘭
    電話掛斷,宮崎屻接茬捏他的小麵人兒,桑湉默默麻溜兒擀餃子皮兒。

    她擀的餃子皮兒圓圓薄薄每一片大小相等。她包的餃子小小元寶般趣致可愛。

    宮崎屻見了就笑:「桑桑你包得餃子跟我們日本的餃子不太一樣呢……」

    廚房鋥明瓦亮燈光下,宮崎屻笑得歡欣且輕快。桑湉卻一剎想起小初,那個與她流著二分之一相同的血的小初。

    她還記得他有怎樣漂亮的眉眼,還記得他喚她「姐姐」時那糯軟的奶音,還記得每每見他被柳琳琅愛憐地抱在懷裡,自己有怎樣滔天的忿怒,與嫉妒。

    是了,小初,小初就是她的原罪。她並不清白與無辜。

    因為當年即便她才八歲,也知道健康的人摘掉一顆腎亦能健康地生活。

    可她就是不願,不願成全與救助。

    甚至,甚至在她最後一次見小初時,趁著柳琳琅去洗水果的空檔兒,她伏在小初耳邊輕聲允諾道:「放心,姐姐會幫你,你很快就會好起來。」

    倏然閉上眼,桑湉停下擀麵杖,人的內心幽暗曲折千溝萬壑,直視時會有如臨深淵的暈眩感,而在心的最底端,她埋葬了十年絕不允許其見光的惡一朝破土而出逼得她喘氣都費勁----柳琳琅罵得沒錯,她那時就是希望小初死。

    她恨小初,恨小初獨得她不曾擁有過的來自於母親的至愛與溫柔相待。

    恨小初這一病,她媽媽飛奔到瓜地馬拉去騙她。

    恨她僅僅為了一個懷抱與親吻,就拋下了一把屎一把尿帶大她的她爸爸。

    小初死了,她媽媽沒有了兒子,她覺得她會很開心很開心。

    並且不夠不夠還不夠,她不止要讓她媽媽承受大絕望,還要讓那個孩子承受同等的背叛與幻滅。

    所以桑湉,你從不清白與無辜!

    所以桑湉,你又憑什麼鄙夷他人的原罪?

    原罪,在西方基督教的世界裡,聖奧古斯丁首提「原罪說」,將人的不完美性,以及意志驅動下為惡的可能性定義成原罪。

    其後經中古教會不斷衍生與補充,最終以饕餮、好欲、貪婪、忿怒、冷漠、虛榮、妒忌,構成七宗罪。

    再後女作家奧茨於一九九三年又加一項「絕望」為第八宗罪。

    那麼來,桑湉,數一數,好好數一數這八宗罪裡頭,你共犯了幾宗罪?

    「我們每個人都有罪,犯著不同的罪,我能決定誰對,誰又該要沉睡……」

    耳畔恍然迴蕩一首歌,桑湉記得那是十年前沈世璁司機老宋曾在車裡放的一首歌。

    如今憶起與其說是諷刺不如說是審判----審判她自認遭到凌|辱後的反抗,如何致使一個病危的幼童,被牽連與被欺騙。

    而十年後她在電話里那通指責,指責柳琳琅又瘋狂又殘忍又冷酷,何嘗不是她自己的寫照?如是時隔十年桑湉你又豈能再去見小初?

    去見那個依然視你為姐姐,你卻再次任由他去死的小初……

    「桑桑,你怎麼了?」宮崎屻奓著兩手麵粉惶惶問。

    桑湉要很深很深地吸一口氣,復吸一口氣,方能睜開眼睛儘量如常地笑一笑:「沒事。」她說。

    然而她確定沒戴美瞳的眸子太黑了,黑得似能吸盡塵世所有的光亮與希望。

    宮崎屻搖頭:「不,桑桑,你有事----」

    「是,我有事……」桑湉重新擀起餃子皮兒。

    沉默太耗心力她心力交瘁已不再能負擔。然最深的罪孽一定要用不為人知的語言去傾訴。

    由此她換了中文低低地呢喃:「因我突然意識到,不論我把自己的外在打磨得多麼堅不可摧牢不可破,我的芯子,卻早就於歲月無聲侵蝕下,壞了腐了爛掉了……」

    那一晚宮崎屻沒有走。

    他美美地飽餐了桑湉包的餃子又吃了桑湉做的希鯪魚刺身和姜茸煎帶子,日本人不拿餃子當主食,除此他另吃了小半碗白米飯。

    「哎喲我撐得挪不動步了桑桑……」側躺在起居室地板上宮崎屻如是呻|吟著。

    桑湉一壁收碗盞,一壁淡淡答:「那就別走了。」反正你又不是第一次靦一張大臉求留宿。

    「太好了!」宮崎屻笑得眉眼花花問,「我可以先去洗個澡麼?」

    桑湉想都不想說:「可以。」省得他住一宿拍拍屁股走人了,她還得麻麻煩煩將衾枕被褥一通拆一通洗。

    「那個……」宮崎少爺對手指,開始得寸進尺,「洗完澡,你能借我件浴衣不?」

    捧起一摞碗碟,桑湉說:「你穿我爸的吧。你們倆身高差不多。」

    宮崎屻說:「那多失禮啊。你的不也都是男款麼。」

    桑湉說:「我的都穿很舊了。我爸有兩件新做的。」

    「舊怕什麼!」宮崎少爺大度一揮手,「我是晚輩,合該穿舊的。新的還是留給厲桑吧。」

    半個小時後。

    宮崎屻美不啦滋兒從浴室出來了,身上如願穿著桑湉的浴衣。

    日式浴衣較其他著物啊襦袢啊寬綽些,他還袒著襟領遊絲軟系,故而衣擺雖稍短,肥瘦竟然蠻相宜。洗得半舊的媚茶色苧麻尤襯他浴後白裡透紅的臉,燈下望去,當真是玉砌花光,霧簇風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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