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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00:28:59 作者: 吳沉水
我被她弄得悚然一驚,伸出手本能想推開她,但是與此同時我卻聽見她帶著嗚咽的聲音:「我一直期待著見到你的這一天,我終於還是見到你了,太好了……」
我試圖從她的懷抱中抽離,謹慎地說:「小姐,你是不是放開我好一點,你抱得太緊了。」
她放開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低頭拿指尖拭去眼角的淚痕,她果然是個美人,梨花帶雨,我見猶憐的模樣確實不失賞心悅目。但問題在於,我沒有責任也沒有興趣去欣賞這種美,於是我說:「那個,你找我有事嗎?」
「我受孟的託付,把他的遺物帶來給你,」她沖我笑了笑,說,「對不起,我還沒介紹自己,我叫索菲亞·薩福里,如你所見,我來自以色列,你的未婚夫孟最後的日子裡,是我陪伴著度過……」
我心裡湧上一陣熟悉的刺痛,這時,我聽見孟阿姨啞著聲音問:「小冬,他走的時候,怎麼樣?」
「很平靜。」索菲亞含著眼淚說,「子彈瞬間就擊穿他的腦部,他臉上的表情很平靜。」
孟阿姨的眼淚刷的留了下來,她嗚咽著問:「他,他沒受苦?」
索菲亞搖搖頭,吸了一下鼻子強笑說:「沒有,他來不及痛苦就去了。」
「也,也算他的福氣……」孟阿姨哽咽難言,我也閉上眼,這時湯醫生出來了,他詫異地看了看我們,忙過來問:「怎麼啦?好好的,怎麼都哭了?紫筠,發生什麼事了?」
「老湯……」孟阿姨擦著眼淚說,「這位小姐,她,她在小冬去的時候陪在小冬身邊……」
湯醫生臉上浮現一絲心疼,他過去拍拍孟阿姨的肩膀,無言地安慰她一下,然後說:「那個,既然是客人,就別站著吧,進去坐下,小冉,你是不是帶她進去……」
我咬著嘴唇,點了點頭,示意索菲亞跟著我進屋。我將她一直帶到陽台那,那裡詹明麗和鄧文杰還在說著什麼,看我帶著索菲亞過來,全都露出詫異的神色,我強笑著說:「對不起啊,我要徵用這裡……」
詹明麗站了起來,打量了索菲亞一下,然後點頭說:「當然,鄧醫生,我們換個地方。」
她率先走出陽台,鄧文杰緊了緊身上的外套,跟著走出去,臨踏出時,他回頭又看了一眼索菲亞,低聲問我:「是,那個人?」
我苦笑了一下,點點頭,他沉默了一下,拍了拍我的肩膀說:「你不用一個人面對她,我們就在那,需要的時候喊一聲好嗎?」
我低聲說:「謝謝你。」
他沖我笑了笑,轉身走了出去,陽台這裡只剩下我跟名為索菲亞的女子兩人。我輕聲嘆了口氣說:「請坐吧。」
她坐下,我又問:「想喝什麼?」
她想了想說:「給我一杯水,謝謝。」
我出去為她倒了杯水,孟阿姨擔憂地過來拉住我低聲說:「小冉,不管她跟你說什麼,你都別往心裡去,小冬的事,畢竟已經過去了……」
我很感激她能說這句話,我知道若不是因為愛我,她作為一個母親,斷然不會說出兒子去世是一件已經過去的事。我伸手抱抱她,然後說:「我知道,阿姨放心吧。」
「嗯,有事叫我啊。」她說。
「好。」
我走進陽台,把手裡的水杯遞給索菲亞,她接過後喝了一口,說:「我不能喝別的,因為我懷孕了。」
我心裡一驚,看向她,她摸著自己的肚子微笑說:「已經懷孕八周,我剛剛知道的。」
我舔舔嘴唇說:「那個孩子……」
她看向我,忽然笑了,說:「不是孟的,天,時間都不對啊。」
我莫名其妙鬆了口氣,為自己的神經質啞然失笑,然後在她身邊坐下,輕聲說:「對不起,我不知道你懷孕,不然剛剛就該立即邀請你進來。」
「沒關係,」她沖我眨眨眼,「我以為你會衝上來扇耳光呢,你沒有那麼做,我已經很高興了。」
我被她說得笑了起來,她也笑,氣氛忽然變得沒有那麼凝重。
「我早就想來看看你,」索菲亞端詳著我說,「你大概不知道,有段時間,我簡直非常嫉妒你。」
我瞥了她一眼,啞聲說:「彼此彼此。」
她笑容加深:「我知道你們中國人的觀念,訂婚就跟結婚了一樣,所以你一定認為我是壞女人,沒關係,我不後悔愛過孟,他至今還是我心中美好的回憶之一,我必須跟你坦誠這一點。」
我揚起眉毛,說:「女士,我沒認為你是壞女人,也不打算干涉你建構自己的美好回憶,只是你不覺得,說這些與我無關嗎?」
她放下杯子,用那雙動人的藍眼睛看著我說:「如果道歉能令你好受,我道歉可以嗎?」
「不用,」我搖頭說,「在那一刻孟冬選擇了你,那個時候別說我們沒結婚,就算結婚了,他也有更換伴侶的權利,當然你給我帶來一定程度的傷害,但與他的離開相比,這個傷害顯得沒那麼嚴重了。」
「你說得對,在現在,此時此刻,我們都只是失去他的女人而已。」她嘆息一聲,捧起水杯又喝了一口。
我心裡有些茫然,抬頭看向外面燈火通明的高樓大廈,晚風吹拂,往事如煙,我吁出一口氣,然後用較為輕鬆的口吻問:「你說有孟冬的遺物要交給我?」
「哦,是的,」索菲亞低頭把隨身帶著的手袋打開,她從裡面拿出一疊好幾個信封,用綢帶綁得整齊漂亮,遞給我說:「這是孟最後寫給你的信,他一直沒寄出去,大概是缺乏勇氣,我想。」
我接過,信封上潦糙的寫著拉丁字母,是孟冬一貫的風格。
「我看過其中的一封,因為當時我在整理他的遺物時不知道那是什麼,請你原諒,未經你同意我擅自看了一封,」索菲亞柔聲說,「看了他的信,我才知道他為什麼那麼自責。一開始我並不了解他在難過什麼,抱歉,我當時很年輕,我不是很懂人的感情,尤其是中國男人的感情。我以為我們倆在一起感覺很好,彼此相愛,雖然他訂過婚,但解除婚約選擇他更愛的女人不是一般人應該做的嗎?孟是一個灑脫迷人的男人,他熱情勇敢,做事情具備決斷力。我以為他做出離開你的決定,並沒多大困難。可是,我發現他開始變得暴躁,沒有耐性,他仿佛無時無刻不處在掙扎和彷徨中,一會抱著我說他愛我,一會又推開我說讓我離他遠點。可以說,跟你解除婚約後,他仿佛陷入了嚴重的精神危機。」
我覺得眼睛乾澀,心臟像被看不見的鈍刀慢慢割著,分明疼痛,但又仿佛與疼痛相隔遙遠,有種痛過極致之後的麻木。我啞聲問:「後來呢?」
「他這種狀況持續了好幾個星期,白天還好一點,到了晚上,他就把我趕開,一個人躲在房間裡反覆地寫什麼,後來我才知道,他在給你寫信。我不知道他為什麼不用電郵,明明能夠實時讓你收到,但他不用,堅持用手寫,寫完了卻從不寄出……」
「因為他認為手寫的信件才是信件,」我愣愣地說,「我們以前的通信都是手寫的,一直到後來才改成電郵。」
「聽起來有種古典的浪漫主義。」
我苦笑了一下,想起在美國時每天去開信箱,等著他的來信時那種雀躍和歡欣,已經恍若隔世。
「我必須承認,看了他的信件後,有一度,出於嫉妒和悲傷,我想毀掉它們。」
「為什麼不毀了呢?」我問她。
「因為我想我還是愛過他的,」她含著眼淚對我說,「就像我說過的,我見證了他如何在槍林彈雨中拍照,我知道他有多勇敢,我也知道他有多才華橫溢和充滿魅力,雖然他未必像我愛他那樣愛我,但我還是願意記住他,紀念他。」
她把手搭在我拿著信的手上,微笑說:「我想你也一樣,對嗎?」
我默然地點點頭,問她:「你還愛他?」
索菲亞綻開一種美麗的微笑,說:「我想我永遠都會愛他。」
「很好。」我啞聲說,撫摩著信封上熟悉的字體,重複說:「很好。」
「可是他愛你。」索菲亞對我說,「他太習慣去愛你了,這種習慣根深蒂固,他改不了。」
我輕笑出聲,然後說:「你讓我感覺,可能你才是最了解他的人。」
「我是的,」她聳聳肩,笑著說,「所以我沒法真的生他的氣,我甚至覺得要替他完成遺願,來這親眼見你一面,把他送不出去的信交到你手裡。」
「你是個傻瓜。」我吶吶地說。
「誰知道呢,也許誰都是傻瓜。」索菲亞笑呵呵地對我說,她的笑容忽然微微停頓,然後說,「張,那位男士朝我們這看了很久,他是不是找你有事?」
我忙轉頭,卻看見傅一睿靜悄悄地站在陽台外,默默地看著我。
他的視線落在我手裡的那疊信上,我心裡一驚,下意識就想把信藏到身後,他眼中掠過一絲受傷,我立即領悟到自己的行為不妥,忙站起來邁出幾步,他卻已經失望地轉身,掉頭而去。
我顧不上索菲亞,追了出去,但傅一睿速度很快,我跑到門口,他已經進了電梯,我眼睜睜看著電梯門就這樣悄然闔上,電梯裡的男人掩著臉,垂頭不語。
這一瞬間,我心疼地無以復加。
第66章
這個瞬間,我覺得自己像被人遺棄的小孩,天地之大,忽然間找不到回家的路。
我惶惶然回到孟阿姨那,跟她說了兩句後就道別了,我必須去追傅一睿,直覺上,我知道自己如果錯過這個機會,以後就再難彌補這個缺口。
但我沒有找到他,回到家時家裡一片黑暗,他根本沒回來。我打他的電話他關機,又給他們科打電話過去,趙護士長說他沒回去。我這下真的著急了,在家裡等到深夜,傅一睿仍然沒回來,我不得不打電話給詹明麗和鄧文杰等朋友,都說沒見過傅一睿。我坐立不安,想出去找他,又不知道從何找起,這個時候我才意識到一個嚴重的問題,那就是,如果傅一睿有意不見我,我根本沒辦法找到他。
我一個人愣愣坐在家裡沙發上,開著電視,但在心煩意亂之下,我根本沒心情看那裡面播放什麼節目。等得太久,我禁不住在沙發上蜷縮睡著,等我醒過來時,天已經亮了,我爬起來衝進臥室廚房,但都沒有看到傅一睿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