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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00:28:59 作者: 吳沉水
他被我氣得臉色發青,哆哆嗦嗦指著我說:「你,你,幸虧我兒子死得早,不然,不然他要娶你,我第一個不答應……」
「幸虧冬冬死得早,不然,他才是最難過的。」我說,「您大概不知道,他對您和對母親,都有藝術家那種狂熱的愛和崇拜。這種事以我對他的了解,他覺得扛不住。」
孟叔叔啞然無語。我扶起孟阿姨柔聲說:「到飯點了,咱們出去吃,點你喜歡的江南菜好不好?」
孟阿姨沒說話,只是一個勁擦眼淚,我摟著她,慢慢哄著出了門,我們都沒有回頭看孟叔叔。在我身後那間大房子裡,有個女人等待他的丈夫花費了比一生還要漫長的時光,但凡事終究有個頭,感謝上帝,她再也不用等下去了。
第57章
我們在孟阿姨喜歡的餐廳里吃她愛吃的江南菜,那裡的仿古家私和雕花屏風,低垂的竹簾和水牆那傳來的潺潺聲音,我們的情緒都莫名安靜了許多,甚至我們都有些精神恍惚,不約而同陷入對往事的懷想中。
但我沒有懷想多久,手機就響了,是傅一睿打來的,我接聽了說:「餵。」
「吃飯了嗎?」
「在吃,跟我阿姨一起。」
「吃什麼了?別省錢。」他說,「給你阿姨點點好吃的,回來我報銷。」
我說:「真的?有你這話,我就點魚翅漱口了啊。」
他硬邦邦地說:「不准吃這種不環保的東西。」
我調侃他:「那來點阿拉斯加蟹?」
「別被人騙了,阿拉斯加離這遠著呢,」他冷靜地反駁我,「真想吃就點大閘蟹好了,至少產地在中國。」
我哈哈低笑,扶著額頭說:「傅一睿,你真是沒幽默感啊。」
「你有幽默過嗎?」他一本正經地反問。
「不管是否幽默,你都要給面子配合一下嘛,這才是有風度的紳士該做的不是?」
「有風度的紳士是什麼?那玩意能吃嗎?」
「去。」我果斷打斷他,「我掛了啊,阿姨在呢。」
他語調中染上笑意,低聲說:「早點回來,我想你。」
「嗯。」我笑了,掐斷了電話。
孟阿姨坐我對面,安靜地看著我:「那個男孩好嗎?」
「嗯?」
「跟你現在一塊那個,他好嗎?」
我略一沉吟,說:「他是個很嚴謹的人,可能缺乏活潑和激情,但不乏穩健寬厚,而且理解力也不錯,總之到目前為止我覺得還行。」
「只是還行?」她笑了,低聲說,「我以為是非常好,就像很多年前你告訴我的那樣,你還記得嗎?那時候你好年輕,小冬也好年輕,你們倆手牽著手站在我面前,小冬說媽媽你要是不同意我們的事我就帶冉冉離開,你卻說阿姨你們倆的關係都是你主動,不關小冬的事。」
我一下沉默了。
「對不起,我說這些不是為了惹你討厭,更不是要干涉你的私生活,」她沙啞著聲音說,「我只是,只是突然間想起我自己,我年輕的時候,也曾經有過相信那種東西的時候,在瞬間決定一輩子……」
「現在後悔嗎?」
「後悔嗎?我不知道。」她慢慢地抬起頭,看著前方,她的眼睛因為哭過而格外清澈,坦白說,這個年齡還保持如此清澈的目光,她依然動人。
我伸出手,搭在她的手背上,她回我一笑,反過來握住我的手,輕聲說:「無論如何,你一定要幸福。」
「我儘量。」
我們正說著,孟阿姨的電話響了,她低頭看了看,對我說:「是老湯,哦,就是湯醫生。」
我微微聳肩,示意她接電話,她接通了,低聲說:「喂,老湯啊,嗯,東西都收拾好了,沒什麼好幫的,謝謝你,嗯,我沒事。什麼時候?後天嗎?好,我有時間,我到時候過去。」
她掛斷電話對我說:「老湯給我介紹了一個專打離婚官司的律師,那個人說,我勝訴的機率很大。」
我點頭,沖她鼓勵一笑。
「其實老孟一直不知道,我自己有存了筆錢,每個月從他給的生活費中省出來,這麼多年,這筆錢其實不少。當初環境不好時,我也是從牙fèng里省的,那時候他的事業剛開始,壓力各方面很大,冬冬又小,一個家吃飯穿衣樣樣都要錢。我總是很擔心,怕萬一出點什麼事,家裡連一分錢都拿不出來,所以我瞞著他,一丁點一丁點地攢。」她自嘲一笑,「只是那些苦日子他都忘記了,我嫁給他二十幾年,也就是後面十年過得好點,前面的十幾年還不是要自己洗衣服做飯?唉。」
「我記得那時候,你要是煮香菇雞湯一定會讓孟冬喊我過去吃,我們倆一人一隻雞腿就高興得跟過節似的。」
她臉上浮現回憶往事的隱約微笑,點頭說:「不是每天都吃得起雞的,可你跟冬冬都在長身體,都要營養,我就從那省下來的錢中拿一點給你們加餐。」
我眼眶熱了,啞聲說:「怪不得你自己從來不吃。」
「應該的啊,媽媽哪有跟孩子們爭吃東西的道理?」她笑了笑,語調淒涼地說,「一隻雞分成好幾份,胸脯肉剔下來給全家人炒菜吃,骨架子並雞腿給你們煮湯,內臟和爪子鹵一下又是一碟小菜。你阿姨我,不是生來就只會穿這種真絲裙子,只會指揮阿蔡做事的。」
「阿姨……」我哽咽說,「您一直做得很好,我記得的,孟冬在天上也會記得。」
「可是老孟不記得了。」她眼眶含淚,「他失憶得很嚴重。」
「是的,這超出了我們的能力控制範圍,」我說,「沒辦法的,只好隨他去了。」
「嗯。」她問我,「我還能過得好嗎?」
我一愣。
「沒事,別說漂亮話誆我,」她輕聲說,「過不好也沒什麼,大不了不過了。」
我握緊她的手說:「誰也不能打包票說你一定會更好,但我想,再糟糕,也不會糟糕過現在是不是?」
孟阿姨看了我良久,點了點頭。
吃完飯後,我將她送去新租的房子那,蔡嬸已經在等她了。我目送她走進那個小區,那是一片外觀上看很安全的普通居民住宅樓群,門口還有輪崗的兩個保安。我沒有進去,而是轉身沿著馬路一個人慢慢走回家,夜晚的空氣似乎比白天要清新,但馬路上車輛仍然川流不息。我走得不快,因為我在不停地思考,一開始是想如何才能幫助孟阿姨有效地從婚姻的泥沼中擺脫出來;但慢慢的,有些東西無聲無息地流入情緒中,我莫名其妙地難過起來。我想起孟冬,想起我的青蔥歲月,孟阿姨說得沒錯,我曾經如此堅決果敢地要過一個男人,那種感情一生之中只會有一次,一次就足以燒毀你體內所有的激情。
也許燒得太猛烈了,所以它註定無法長久,註定只能成為回憶。可能回憶它也沒太大意義,但對一個成年人來說,總有那樣的時刻,你對自己的過往滿懷悲傷,不能自抑。
我慢慢地走著,不知不覺中淚流滿面,我想我不是在哀悼孟冬,我是在哀悼我的過往,哀悼自己生命中不得不承受的遺憾,就如孟阿姨那樣一刻不停地流淚,我想我們儘管毫不相同,但去在這個點上殊途同歸,我們都必須獨自一人,為自己的過往服喪。
我不知道走了多久,等我發現自己已經走到自家小區的大門口時,我用了整整一包紙巾安靜地拭去臉上的淚水,整理我臉上的妝容。等我走到路燈下,我已恢復往日的張旭冉,我輕巧地進了大門,穿過小區花園的小徑,走到樓道那,剛剛想按對講機讓傅一睿開門,但又覺得沒必要。我掏出鑰匙開了樓道的門,走進電梯按了我所在的樓層。到了家門口時,我用我的鑰匙開了門,卻在開門的瞬間聽見傅一睿疾言厲色用英文說:「我說了你打錯了就是打錯了,這沒有你要找的人,我再重複一遍,這沒有你要找的人女士,你再撥電話來騷擾,別怪我不講禮貌出言不遜了,對,我們中國男人不講究紳士風度,你管得著嗎?」
他啪的一下掛了電話,轉頭發現我,臉上掠過一絲詫異,隨即說:「你什麼時候回來了?」
「剛回來,聽見某人在發飆。」我笑了,彎腰換著鞋子問,「誰啊,連我們傅主任這麼好的脾氣都給惹毛了。」
「國際長途,說打錯了那女的還沒完沒了地糾纏,真是煩。」他放下電話,過來接過我的手提包,環抱住我親吻了一下說:「今晚吃得好嗎?」
「好。」我笑嘻嘻地說,「謹尊諭旨,花了好幾百,喏,給錢報銷吧。」
「小財迷。」他嘲笑了我一聲,摟著我往裡面邊走邊說,「放心吧,往後我每個月給你一筆專項資金,專門給你社交用好不好?」
我愣了愣,說:「嘿,鐵公雞突然自己掉毛了,稀奇哈。」
「我對你難道吝嗇過?」
我白了他一眼說:「這不是開玩笑嗎?」
「抱歉,」他幫我脫下外套,掛到房間的衣架上,回來說,「你的玩笑我從來沒覺得好笑過。」
我在沙發上坐了下來,他走到我跟前,抱著手臂低頭看我的眼,問:「張旭冉女士,你是不是忘了什麼?」
「什麼?」
「熱戀中的男女,分別一段時間後再見,不應該有親熱表現嗎?」他冷聲說。
「啊?」我驚奇地反問,「我們歲數都不小了,那些小年輕玩的……」
「誰說那是小年輕玩的,」他彎腰貼近我的嘴唇,纏綿悱惻地舔吻了好一會才說,「我認為我們做得遠遠不夠,以後要將這一條列入家規。」
「嗯?」我被他吻得迷迷糊糊。
「早上要親,出門要親,回來要親,當然床上更加要親。」他帶著笑意,又低頭吻住了我。
我勉強抬頭讓他親了會,但心裡湧上一陣煩躁,微微側過臉避開他的唇,躲閃著他的眼神說:「那什麼,我累了,要不我先去洗澡等下早點睡?」
傅一睿微眯著眼看了我一會,隨即直起腰,淡淡地說:「行,那你去吧。」
我點頭,起身進臥室拿了換洗衣服,走進浴室擰開龍頭沖洗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