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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00:28:59 作者: 吳沉水
    只有近距離觀察這個老帥哥,看清楚他臉上的褶子和眼光中冷清的光,我才明白傅一睿所受過的苦。要如何在一個這麼光芒四she的父親身邊生活?尤其是,當這個父親所有的精力和願望都用在維繫自己頭頂上的光環,絲毫不具備也不準備具備哪怕一丁點做父親的自覺,這樣的成長過程,其實是一場災難。

    我完全能想像得出十歲的傅一睿如何坐在母親的血泊中瑟瑟發抖,求助無門,他母親大概也不明原因地感到絕望,任何人,只要期待正常的情感,在這個強大如神祇的男人面前就只能感到絕望。所以她發瘋了,她在自己親生兒子面前割腕,她那一刻想到什麼?也許想用一種極端的方式引起那個男人的注目?還是受夠了源自生活的冷漠,冷到血管凍結?

    她也許真的想死。

    不管怎樣,她沒有想到傅一睿。

    我側臉看傅一睿,他長得其實不像他的父親,比起那種雍容華貴的英俊,傅一睿五官線條顯得粗糲許多。由於常年地表情不外露,他鼻翼兩側已早早出現紋路,這令他的臉看起來更嚴肅和不近人情。但只有我知道,這個男人有多溫暖,他在那樣的環境中成長,卻並未扭曲自己的靈魂,沒有成長成憤世嫉俗,自暴自棄的人,他永遠在心裡為別人留有位置,永遠不會在別人的苦難面前背過身去。

    我忽然眼眶發熱,我意識到,傅一睿的成長,比我能想像的還要艱難。

    我伸出手,悄悄地握住他的,他略微一頓,隨即反握過來,緊緊攥住我的。

    就如很多年前,我們在教堂相遇的那一晚,年輕的女孩和同樣年輕的男孩,他們傳遞一柄蠟燭,並肩而立,聆聽聖歌。

    那時候沒想過只是偶然相遇,卻相伴了這麼多年。

    我沖他微微一笑。

    傅一睿目光漸漸柔和,深深地注視我,然後轉過頭,換了種口氣對自己的父親說:「有什麼事當著我的面說,我想我跟冉冉之間沒什麼不能說的。」

    許麟廬輕輕一笑,說:「你確定?」

    「我當然確定。」

    「很好,」他點點頭,對我說,「張小姐,既然這樣,咱們的談話就必須要有第三方在場,希望你別介意。」

    「我不介意。」

    「我本來是想親自過問下你跟我兒子的關係,現在看來沒這個必要,答案很明顯。」他微笑著說,「我該說恭喜你們嗎?」

    「如果您願意的話,我很感謝。」我說。

    許麟廬笑意加深:「男女雙方在一起,一開始就如化學反應,煙花璀璨,目不暇接,雙方都會以為對方是上帝恩賜給自己最好的禮物,並由此而獲得嶄新不同的人生體驗,就如被魔法師點開雙目,你看到你從未見過的精彩世界。我也年輕過,我很明白這種感覺。」

    「您形容得很詩意,恐怕我沒這麼詩意地生活。」我笑著說,「我跟傅一睿相識多年,走在一起很自然,也很平淡。」

    「相識多年卻現在才走到一起,我能問一下原因嗎?請原諒一個父親的好奇心,我聽說,」許麟廬微眯雙眼,看著我,「張小姐曾經有個未婚夫。」

    我心裡一跳,啞聲說:「是的,他死了。」

    「很遺憾,聽說是個相當優秀的人,享譽國際的年輕攝影師,卻被一顆流彈奪取生命,您恐怕很難過吧。」

    「你問這些幹嘛?這跟你沒關係!」傅一睿冷冰冰地說,「張旭冉的生活,我的生活,跟你都沒關係。」

    許麟廬輕輕咳嗽了幾聲,說:「我只是出於對你的關心。」

    「你這是出於對我的鄙夷,父親,從來你就沒看上我做的任何一件事,難道不是這樣?只要我選擇的,我願意的,我嚮往的,你從來只會嘲笑和打擊,」傅一睿冷笑說,「現在你大概想把這些惡意歸結為關心?抱歉,我們對關心的理解實在相差太遠。」

    「難道我沒為你好過嗎?」許麟廬漲紅了臉怒斥道,「難道我為你做的決定,什麼時候錯過?我替你挑的老師,替你選的科目,這些你要聽我的,現在早就是名聲顯赫的偉大的外科醫生!哪裡還要在整形外科做這種替那些老娘們做那些拉皮隆胸?我在你這個年紀早已是教授級別,你呢?混死了也不過是個小主任,一個醫院有多少主任你不知道?一個廉價的行政頭銜能代表什麼?胸無大志的東西,你應該有一所以你命名的醫院,一個因你命名的醫學項目!」

    他說得太激動,一下喘起氣來,我忙過去替他調整好姿勢,檢查各種儀器和導管。

    「謝謝。」老頭教養良好,令人挑不出錯來。

    我微微一笑表示不用客氣。

    「然後呢?」傅一睿冷聲問自己的父親。

    「什麼然後?」

    「少年得志,功成名就,然後呢?」他的聲音中有壓抑得太久的悲憤,「然後一個女人換過一個女人?逼著自己老婆去自殺,把兒子丟一邊不聞不問,等他十八歲時再一腳把他踹出家門?」

    許麟廬臉色發青,咬著牙說:「你這是在怪我?」

    傅一睿呼吸急促,狠狠地盯著自己的父親,啞聲說:「要說怪你,輪不到我,恐怕是生我那個女人最有資格。」

    「她是個瘋子!」許麟廬大怒,喊道,「瘋子!她自己疑神疑鬼,難道你要我陪著她一起發瘋?啊?我不是給她請了看護嗎?我請了最好的精神病醫生來看她,我對她仁至義盡,沒什麼愧疚……」

    「夠了!」傅一睿雙拳緊握,紅著眼睛問:「我就問一句,這麼多年,你有後悔嗎?」

    「我為什麼要後悔?我是最偉大的外科醫生,我的手拯救過無數人的生命,我為什麼要後悔,我有什麼可後悔……」

    傅一睿怒吼一聲,一下踹翻眼前的凳子,我嚇了一大跳,忙撲過去抱住他,急急忙忙說:「別激動,一睿,你別生氣,生氣你就算也天大的委屈也變成理虧,別做令自己後悔的事,他不是你父親,他現在只是個病人,他是個病人!」

    傅一睿劇烈呼吸著,竭力壓制心頭的怒火,在我的安撫下慢慢渾身放鬆,他深深吸了口氣,拍拍我的肩膀,示意他已沒事。

    我放開他,傅一睿看向他的父親,平靜地說:「既然如此,我也不浪費時間跟你做無謂的爭辯,如果沒什麼事,我把冉冉帶走了,您安心等著手術,祝您順利。」

    他說完朝自己的父親微微鞠躬,示意我走。

    「等等,混帳東西,我有說你們可以離開嗎?」許麟廬怒了,罵道,「你給我站住,我話還沒說完……」

    「沒什麼好說的了,」傅一睿沒有回頭,停下來說,「早在我將姓氏改成我媽媽的姓那一天開始,我跟你,就沒什麼好說的了。」

    他大踏步走出病房,我想跟著,卻被許麟廬叫住:「張小姐,你等一下,傅一睿不懂事,難道你也不懂事?你不想當我許家的媳婦了?你不想在醫學界獲得捷徑,鵬程萬里了?」

    他說得已經很不像話了,我轉身,面無表情走向他,冷冷地說:「許醫生,你大概不知道,我一直等到你入院,才知道你是傅一睿的父親。」

    許麟廬臉色一變。

    「我認識他十幾年,他從沒提過一句他家裡的事,他有的這一切,都是靠自己的聰明和努力拼搏到的,我很以他為榮,整形外科是個了不起的地方,它絕對不僅是隆胸和拉皮,它還給予人希望和信心。在這一點上,它的意義跟心臟外科不相上下,而傅一睿是其中優秀的醫生。或許他不是偉大的,但他足夠令人尊敬。」

    我盯著老頭臉上的褶子,淡淡地說:「如果我是你,有這樣的兒子我會深感驕傲。」

    「是嗎?」他古怪地笑了笑,「看來你很喜歡他,只不過不知道你能不能喜歡他另外的品質,張小姐,我原本不想說,但出於無私和公平,我必須告訴你,我兒子並不如你看上去那麼好。他骨子裡有瘋狂的因子,就如他死掉的母親一樣。那個女人,只是五分鐘看不到我,就能連續不斷打上百個電話,她還擅長撒謊、喜歡佯裝自殺,玩各種各樣的自殺方式來引人注意。她生下來的兒子也毫不遜色,傅一睿,十八歲就懂得陷害自己的繼母,偽造曖昧現場,試圖引我發怒。可惜我比他聰明……」

    我吃驚地瞪大眼睛,看著許麟廬,搖頭說:「不,那是你的妻子勾引他……」

    「他這麼告訴你?哈哈哈,」許麟廬愉快地笑了起來,「門外那個女人,從少女時代就處心積慮想成為許太太,成為我名正言順的妻子,她為此奮鬥了幾十年,各種花樣無所不用其極,你說一個好不容易達到目的的女人,怎麼會因為一個毛頭小子,就輕易毀掉自己苦心經營的一切?」

    第49章

    我在驚詫中腦子空白了足足有幾分鐘,然後,我忽然意識到一個基本事實,這個事實令我驟然間對許麟廬不想再看,我感到胃裡升騰起一種強烈的作嘔感,我冷冷地說:「別說了,我明白了。」

    「你明白了?不用太快下決斷,你可以逐步觀察。」許麟廬彬彬有禮地微笑說,「看看我說的是不是真的。」

    「許先生,跟你說出的相比,我更感興趣你沒有說出的,」我轉頭看他,「而且我所謂的明白,是指我領悟你為何對我說這番話的動機。」

    許麟廬笑容有些變僵,他說:「我會有什麼動機?我就算有動機,也是不因為他是我兒子而偏袒他!」

    「是嗎?我謝謝你。」我安靜地說,「你真是無私高尚。但我想不通的就在這裡,許先生,你為什麼不偏袒他?一般來說,對父母而言,難道不是對自己的孩子自私維護更合理嗎?」

    我繼續說:「我很困惑,不管你剛剛跟我透露的事情是真是假,對傅一睿的名譽,對我們倆的關係進展都絕無好處,就如你特地在他面前指出我曾經死過一個未婚夫一樣,你跟我說他十八歲時的劣跡想暗示什麼?你到底出於什麼念頭要處心積慮說這些話?」

    他怒道:「我是為你好!我認為你有知情權!難道這就是你的教養嗎張小姐,處心積慮?你就是這樣目無尊長,誹謗別人的好意……」

    「許先生,」我打斷他,「你的好意我受不起!換成任何一個健康人污衊傅一睿,我都不會客氣,手裡能招呼什麼我絕對不會猶豫。但就如我剛剛所說,我對你沒說出的話遠比你已經說出的更有興趣,人的欲望,有時候越是掩飾,越是明顯,你為什麼說這些話,你心知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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