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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00:28:59 作者: 吳沉水
    「劉溪梅。」我糾正她,「記得。」

    「對,就是那姑娘,她那時候學鋼琴,每天老在練,四個小時,每逢學校有什麼文藝匯演,她肯定上去鋼琴獨奏。她就說過無論如何也想當鋼琴家。」

    我點頭:「你想表達的東西,有個詞叫志向。」

    李少君說:「我感覺不只是志向,當然你要概括成志向也成,但我想說的,是那種目標明明白白,讓你能往前沖,為之努力,不讓別的事干擾你,也不讓亂七八糟的男人影響你,你能明白的對不?因為你身上就有。」

    「你想說你沒有。」

    李少君嚴肅地點頭:「我從沒有過,我忽然想明白了,我就算花很多錢欠一屁股債賴著活下來,我充其量也不過重複之前幾十年的日子,也許還得越過越不如,因為身體不好了,模樣也丑了,我還不能生孩子,屁本事沒有,這樣能吊到的男人也只能越來越差。要那樣的話實在太可怕,我光那麼一想就覺得受不了,只要想到我拖著一身病痛死賴著活到臉上長滿老人斑,後腦勺的頭皮怎麼遮也遮不住,一個人孤零零地呆在簡陋的小黑屋裡,然後逢年過節成為別人送溫暖獻愛心的對象,我他媽的只要一想這個就恨不得現在立即死掉。」

    我想笑,卻最終保持同樣嚴肅的表情,點頭說:「沒錯,這個境況實在太糟糕。」

    「是吧,」她大感欣慰,說,「所以你說我幹嘛還動這個手術?啊?我最尷尬的是,我要是想活著,就必須得用上那十萬塊,你聽說這個事了吧?余朝方那個大嘴巴肯定告訴你了。我實話跟你說,我本身錢不夠了,十萬塊放我眼皮底下我根本拒絕不了。可我寧死不用這個錢,我他媽的真是寧死不想用這個錢……」

    她說得哆哆嗦嗦,渾身顫抖,我上前抱住她的肩膀,她靠在我胳膊彎里發抖,我著實安撫了好半天,她才算稍微平靜。

    「這麼著吧,」我說,「我給你十萬塊,原本存著想付房子首期,反正現在想結婚的男人也死了,你先拿去用,不夠我再添。余朝方那個錢咱不拿,好不好?」

    她吸吸鼻子,抬頭說:「救急不救窮,你是傻的嗎?」

    「你總不能指望我說你不動手術的決定是對的。」

    「你剛剛明明很理解我。」她叫出聲,「張旭冉,你怎麼出爾反爾啊你。」

    「我是理解你,但我不贊同。」我看著她說,「別說我是你發小,就算我只是一個陌生人,衝著我還是個醫生,我就不可能說你明明有救卻拖著不動手術是對的。至於你剛剛說的理由,我也實話告訴你,我因為孟冬的事分神出了醫療事故,雖然處理好了,但我到今天還是不能進手術室。因為當時我負責的那個病人死了,我覺得是我害死的。」

    她愣住。

    我嘆了口氣說:「你那是什麼表情?拼命要當醫生的願望可拯救不了我一直當一個不出差錯的醫生,它還不能幫我守住我的前未婚夫,它說到底,除了忽悠我十幾年廢寢忘食傻乎乎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不管地努力之外,對解決我的生活起不到一點作用。這個,你想不到吧?」

    「至於你說的那個劉溪梅,我在美國遇到過她。很多年前了,那時候我還沒畢業,她嫁給一個比她大很多的富商去那度蜜月,不知怎的就去找我了。所以我對她有印象,我遇到她的時候她早已不彈鋼琴,鋼琴家之類的志向估計除了她自己,也只有你還記得清清楚楚。」

    李少君睜大眼,問:「怎麼會這樣?」

    「我的意思不是志向這種東西沒用。」我扶著她躺下,將被子蓋到她腋下,掖掖被角說,「但人活下去,可能不是只靠志向來獲得意義。捱下去,你會找到理由。」

    「你怎麼這麼有信心?」

    我笑了,輕聲說:「其實我沒有,以上都是我瞎編來忽悠你的。」

    李少君哈哈大笑。

    「我真正想說的是,你他媽別再給我裝悲悲戚戚的病美人樣了,老實點,該動手術動手術,往後該怎麼活就怎麼活,等問題真的發生再去考慮解決辦法吧。現在就閉眼休息,等下你爸來你也少氣他,余朝方你就不用再罵他了。挺大一小伙子,被你罵得狗血淋頭也難看不是?我看他對你還算仗義,這年頭要找這麼仗義又熱心的挺難。而且你也別想歪了,人家就是來獻愛心送溫暖,憑什麼不行啊?許你病歪歪的,就不許別人關心你?多個人幫忙多方便,對吧?你難道忍心看著你爸拿著老花鏡擠著隊去幫你繳費?」

    李少君撲哧一笑說:「張旭冉,你今天嘮叨得像個老太太。」

    我伸出手指戳了一下她的額頭,笑罵說:「你就作吧你,小心過了頭真惹人膩煩了。」

    她沒再說話,閉著眼,長長的睫毛垂到眼瞼處,過了半響,就在我以為她已經入睡時,她悄悄地問:「那十萬塊,其實是余朝方自己掏腰包的吧?」

    我一愣,她卻微微笑了,輕聲說:「還瞞著我,切,我什麼不知道。」

    我從她那出來的時候已經快兩點,趕緊加快腳步出了人民醫院打了車奔赴我們醫院。幸虧兩個地方離得不太遠,開車也就十五分鐘,我於是趕在兩點半踏進科室。一進去李鼎良就跑來找我,說許麟廬請我過去一趟。

    我對傅一睿這個知名的父親向來有些敬謝不敏,此前他也囑咐過李鼎良喊我過去兩次,都被我藉故忙推脫了。我還以為他是個大人物,必定沒有耐性,沒想到又來拜託李鼎良。我皺眉說:「不是三天後就手術了嗎?我又不是主治又不是主刀,連手術室都不進去,他有事該找你或鄧副主任才是,找我幹嘛?」

    李鼎良為難地說:「我也不知道,他指名道姓要你過去,不是一回兩回的了,你還是去一下吧,我想應該沒多大事。估計就對你印象好,想多了解你。」

    我笑了:「老頭要年輕十歲,死個把老婆,我再倒退五年,去整形外那邊做個韓國臉,這事沒準還點興趣湊上去獻殷勤……」

    李鼎良呵呵低笑說:「你就貧吧,我不管了啊,許先生一定要在手術前見你一面,你當幫我的忙,過去看看。反正他管不到咱們醫院,你也不用怕他。」

    我一想這話有道理,於是徹底打消心裡那點顧慮,點頭說:「那就走一遭?」

    「走吧你。」

    我們說笑著一路朝許麟廬的病房走去,沒想到卻在門口見到許麟廬的小夫人正在那迎風拭淚,樣子頗為楚楚動人。我跟李鼎良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眼裡看到別管閒事四個字,正打算悄悄往回撤,美人偏偏眼尖,立即擦乾眼淚叫住我:「張醫生,你們來了?」

    她哭過後略帶沙啞的聲音令我微微覺得頭皮發脹,我點頭微笑說:「您好,許太太。」

    「嗯,您好,」她淡淡一笑,說,「好幾天沒見到你了,還好嗎?」

    「很好,謝謝您,」我儘量保持禮貌說,「我最近忙別的病人去了,所以不在這邊出現。」

    「那你今天來……」

    「哦,許先生說有點事找我,於是我就過來了,希望現在來得是時候,我能進去嗎?」我問她。

    她臉上掠過一絲驚詫和慌張,脫口而出說:「許麟廬找你?」

    我點頭,看向李鼎良,李鼎良不得不上前說:「是的,可能上次張醫生請教了許先生一個醫學問題,許先生給她指導一下吧。」

    我佩服李鼎良順嘴胡扯的本事,不由一笑說:「希望沒打擾許先生。」

    「不打擾,」她喃喃地說,「不打擾。」

    我感覺這個女人明顯有些心神不寧,但這是她的事,他們家只有一個被逐出家門的傅一睿跟我有關係,換句話說,我也只需在乎傅一睿一個人的情緒即可。至於其他人的,我自問還未有那麼多好奇。

    我笑問:「那我們可以進去了嗎?」

    「等一下,」她叫住我,咬著嘴唇說,「張醫生,咱們能不能借一步……」

    我立即打斷她,開玩笑,上次單獨談話已經鬧得很不愉快了,誰知道這個女人又打著什麼主意。我說:「不好意思,我想我還是早點請教完早點走,別耽誤許先生休息。」

    我說完,沖她點點頭,正要推門進去,沒想到門卻從裡面被推開,傅一睿沉著臉大踏步走出來,他猛然一抬頭看見我,呆了呆,隨即臉色變得更為鐵青,眼中幾乎燃燒名為怒火的東西。我以為他生氣我背著他來找許麟廬,忙低聲說:「那什麼,是許麟廬找人叫我過來的,可不是我自己要來。」

    李鼎良在我背後帶笑打招呼說:「呦,傅主任也在這,您也認識許先生啊……」

    傅一睿悶悶地「嗯」了一聲,不知道他是在回答李鼎良還是在回答我。他站在門口,呼吸似乎變得急促,胸膛起伏的頻率比往常快。我正要說什麼,卻聽李鼎良說:「傅主任,您讓一下,我們進去給許先生做個檢查……」

    他一句話還沒說完,傅一睿已經一把攥緊我的手,用力拉著我轉身進病房,他反手關上門,硬邦邦拋下一句「不好意思」後,就當著李鼎良的面砰的一下重重關上門。我完全摸不著頭腦,手腕又被他拽得生疼,只得被他拖著踉踉蹌蹌帶到許麟廬病床前。

    「你什麼意思?」傅一睿死死攥緊我的手,沖許麟廬低喊,「把她叫過來,你到底想幹什麼?」

    許麟廬半靠著斜斜歪在枕頭上,花白頭髮梳得一絲不苟,英俊的臉上是千錘百鍊無可挑剔的微笑,他看著我們溫文爾雅地說:「一睿你怎麼還這麼毛躁,你沒發現張小姐被你抓疼手了嗎?」

    傅一睿猛然低頭,忙鬆開我的手欲言又止,我揉著手腕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

    許麟廬笑容加深,對我說:「抱歉啊張小姐,我這個兒子從小沒教好,對女士總是這麼粗魯,我替他向你道歉。」

    「您太客氣了,」我擠出笑容說,「每個人都有著急上火的時候,我不將之理解為粗魯。」

    第48章

    我看著許麟廬,這男人真是個老而彌堅的帥哥,即便他躺在病床上一動不動,臉色頹敗,兩鬢斑白,但只要他願意,他確實能完美展現所謂的男性魅力,這種魅力因歲月的沉澱而更加魅惑人心,我想起他妻子說過,許麟廬對年輕女性仍具有不可抵擋的吸引力,這話不假。而且這樣的男人,恐怕一生都習慣了被女性仰慕和愛戀,若有一天無法釋放魅力,他也會無法釋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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