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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00:28:59 作者: 吳沉水
    我心情沉重地跟著推著離開急診室,李少君的主治大夫現在不准我靠近他的病人,我只能將她送到病房門口。等我從住院那下來,忽然有個男人衝到我跟前來,嚇了我一大跳。我抬頭一看,居然是那個余朝方。

    「她怎麼樣?那什麼,李少君得了什麼病啊,有危險嗎?會死嗎?」他驚慌失措地問。

    我看著他,嘆了口氣說:「宮頸癌,已經第三期,要動手術切割掉整個子宮,還不知道癌細胞會不會蔓延……」

    「她病得快死了?」男人哭喪著臉,悲聲說,「真的病得快死了?」

    「也許,沒這麼嚴重,」我無力地安慰他。

    「我就說,無端端的她怎麼會來祝福我?這丫頭從來嘴裡跟吃槍藥似的,不被她埋汰才奇了怪了。她怎麼會忽然轉性?這樣潑辣的丫頭怎麼會忽然轉性?」

    我心情很糟糕,不想費勁去安慰一個陌生人,簡單地說:「您別太擔心,也有治好的先例……」

    「怪不得她會想去看那棟房子,」余朝方哭喪著臉問,「她是不是跟你說臨死前想再看那房子一眼,不然死不瞑目?啊?」

    我沉默著點頭。

    「操!你怎麼就真的帶她去了?那個地方就是她心頭的刺,扎得越深,念想越重,你知道個屁啊你就敢帶她去!」余朝方怒吼一聲,抬腳狠狠踹了一旁的垃圾桶一下。

    金屬質地發出大聲轟鳴,我微微閉上眼,咽下心裡的痛苦,睜開後淡淡地說:「我拒絕不了她。」

    余朝方扒拉了下頭髮,搓搓臉後對我說:「對不住,我不是怪你,醫生,我是在生我自己的氣,抱歉啊。」

    「這事我確實有錯,你就算沖我發火也合理。」

    余朝方苦笑了一下,搖頭說:「不是這麼個理,該說錯的人是我,我當初就不該介紹東子給她認識,我不該明知道自己哥們什麼德性卻沒敢勸阻他們交往,我不該把張家圍那棟房子借給他們住,我不該眼睜睜看著她陷得那麼深還不敢搭把手拉她。~~~~非(>_<)凡~~~~」

    「那房子……」

    「是我的,但借給東子跟少君住了。」他悶聲說,「你絕對想像不到,她那麼潑辣厲害的女人,卻在那房子裡跟個日本娘們似的伺候自家男人,她是真想跟人好好過日子,結果男的拐了她十萬塊錢後甩了她跟另一個有錢女人跑了。」

    「她真傻。」

    「是傻,傻得讓人心疼。兩人掰了後少君就走了,從不聯絡我,我理解她想當這事沒發生過,行,只要她覺著好,不認識我也沒關係,可她怎麼一轉眼卻得了這個病?」他哽咽著說:「啊?老天是瞎了狗眼嗎?好好一個女孩怎麼就得這麼個斷子絕孫的病?」

    「也許,她太累了。」我輕聲說,「一個人撐了這麼久,就算再潑辣厲害,她也累了。」

    李少君在我們醫院的住院時間延長了一周,一周以後,她終於轉去了人民醫院。鄧文杰親自去打了招呼,那邊的醫生衝著他的面子給李少君優先安排了檢查和會診,結果仍然是建議切除子宮,由該院著名的腫瘤外科專家主刀,病房方面也將她安排進空餘的兩人病房,由於這個時間床位並不緊張,李少君等於一個人占了一間病房。這對李少君來說,已經是醫院能給平民百姓能享受到的最好照顧了。

    手術日期定下來後,我抽空過去看了她兩回,每次都遇見那位余朝方。聽李少君的爸爸說,真是多虧了這個熱心的年輕人幫著忙前忙後處理了大量瑣事,不然他一個老人還真是應付不過來。然後也是這位余朝方做主給李少君請了一位女護工,於是避免了李少君處理個人衛生問題時的尷尬。他又天生自來熟,不出兩天,腫瘤科住院處從護士到醫生都被他混了個臉熟,見著他都跟老熟人一樣隨意說說笑笑。跟醫護人員處理好關係的最直接好處便是他為李少君爭取到許多病人沒有的小便利,小到排隊大到醫囑,余朝方都讓李少君在那裡過得順風順水,沒遇到刁難,更沒花錢買不痛快。

    我冷眼看著這個男人對李少君委實太過熱心,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卻難。我雖然很感激他危難之時伸出援手,但卻不想因為這個人抱著浪漫主義的幻想,又如鄧文杰那般將自己設想為救苦救難的男性英雄。如果那樣的話,對李少君非常不公平。

    我知道李少君,那個女人,她永遠鮮妍明媚,她也永遠只給人看鮮妍明媚的一面。哪怕出去吃個路邊攤,去買條衛生紙,她都會正二八經挑衣服畫好妝才出門。她的生命力和欲望,在某種程度上外化為這種容貌裝扮上的精細,在某種程度上,她並不只是愛好打扮,她是在靠打扮這件事確定自身,確定身為李少君的這個女人是什麼樣的,她該別人看什麼。

    就是在這一點上我們無比相似,心意相通,儘管我不縱情裝扮,但我一直以來,也習慣了該展現給這個世界一個什麼樣的張旭冉,這個張旭冉朝氣蓬勃,熱愛醫學,這個張旭冉刻苦上進,獨立冷靜。

    但這個費心維持的張旭冉,卻能夠在一夕之間分崩離析。

    那個性感迷人的李少君也一樣。

    只有我明白,她一定寧願一個人去死。死亡這種事不管是藉助誰的手,是疾病也罷,是意外也罷,都是孤獨到底的一條道,這個過程不需要被誰拯救,任何拯救的方式,在強大而絕對的孤獨面前,都顯得卑微可笑。

    我本來不想對余朝方說任何阻礙他對李少君好的話,我畢竟還是願意看到有人在她陷入困頓的時候伸出手來。但有一天,事態發展越發不可收拾,我終於憋不住了。

    那一天,余朝方帶著一臉青紫過來,哼哼唧唧地丟給李少君的爸爸十萬塊,說是給李少君做手術的費用。十萬塊對李少君的父親來說是一大筆錢,他嚇壞了,死活不肯收。余朝方被逼急了,吼了聲這是李少君的錢,她借了人對方沒還,現在他替她把債追回來了。

    這句話惹了禍端,李少君一聽這事就直接氣暈過去,醒來後拒絕手術,求醫生給她安樂死,余朝方慌了,認錯又道歉,好話說了一籮筐,李少君還是不答應動手術。

    余朝方隱約覺得是自己幫李少君追債這事闖禍了,可他不明白為什麼闖禍,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何況拿的是這個女人的救命錢,在他看來拿回來簡直理所當然。

    他碰見來看李少君的我,就如見到救星,立馬將我攔了下來,拉我去了一旁樓梯間一五一十跟我說了這個事,然後委屈地問我:「這事難道真多餘了,靠,我為了追這十萬塊,跟東子幾十年的交情都顧不上,當然我原本也瞧不上他的為人。只是這麼多年沒看順眼過他,到底也沒撕破臉皮,這回跟他幹了一架,在少君這倒落不著好了。你說我也不指望她多感激我,但起碼謝謝該說一句吧,張醫生你說是不是?她這樣,難道她還愛著東子?她她她要求死殉情?」

    「胡扯!」我怒了,「你那什麼想像力,李少君是會為男人自殺殉情的嗎?她是被你臊的,沒臉見人了!」

    「怎麼會?」

    「怎麼不會?這十萬塊李少君肯定當嫖鴨了,你倒給人追回嫖資,你不是上趕著抽她的臉罵她沒眼光曾經把那麼個垃圾當寶嗎?」

    余朝方摸摸後腦勺,呆了呆問:「敢情我還是多餘了?」

    我點頭表示同意。

    「咳,那怎麼辦?我實話告訴你,這十萬塊是我掏的,東子那種人,吞進去的肉哪有吐出來,我跟他說李少君得了重病要用錢,丫居然說關他屁事,我實在氣不過……」

    「那你就以自己的名義,何必假借他人?」

    「我這不是,覺得她要是看到打了水漂的錢回來了,會高興高興嗎?一般人不都那樣?」

    我有點好笑,想了想說:「上兩個月,我跟李少君遇到過你說的那位浩子。」

    「怎樣?」

    「他當著人給了少君一耳光。」

    「操!」余朝方罵,「這王八蛋,早知道我今天揍狠點。」

    「我想從那天開始,李少君大概把那個男人真的放下了,誰會愛一個當眾羞辱自己的男人?」我說,「她去你那張望,是緬懷過去的自己,不是緬懷那個男的。」

    「真,真不是?」余朝方忽然有些高興,咧開嘴笑。

    我冷冷看著他,問:「你對李少君這麼關心,家裡老婆不吃醋?」

    「什麼老婆?」他大惑不解地看著我。

    「你那房子晾著女人小孩衣服,別告訴我你又借給其他朋友住。」

    「沒借給人,」他搖頭,「那是我店裡的員工,住那邊算公司宿舍。」

    我有點愣住,想了想說:「對不起啊,我的意思不是想你的隱私,我想說的是李少君,她大概不需要你這樣的幫助,無論是替她胖揍忘恩負義的前男友,還是替她追回那點錢,她不需要你為她做這些。如果你堅持要做,我想她只能懷疑你的動機。」

    「什麼什麼動機?」余朝方說,「我就是想讓她高興,這都不行?」

    「不是不行,而是你為什麼要她高興。」我說,「也許你該先弄清楚這個問題,然後再弄清楚為什麼你認為她該高興的事,卻不是李少君真正覺得的。但有一點我要警告你,李少君不能生孩子了,她就算動過手術,以後還有可能病灶轉移和復發。做一天熱心人容易,做一輩子的難,你最好想清楚,別把幫李少君當成顯擺自己是好人的標誌。」

    我看著現出迷茫神色的余朝方,笑了笑,輕聲說:「慢慢考慮,我先進去看她,放心,她還是想活著,不會拒絕手術。」

    作者有話要說:接下來講傅醫生的

    第47章

    我進去病房的時候,李少君只瞥了我一眼,又低頭看她的手,她的手原本很美,真正是膚若凝脂,飽滿豐盈,指節不長不短,凹陷處是形狀可愛的小窩,指甲也呈完美的橢圓,泛著健康的光澤。

    當然現在不能跟以前比,保守治療所用的抗癌藥物對人體損害極大,她的手蒼白瘦削,已顯疲態,比她的臉,她臉上習慣攜帶的沒心沒肺的表情更暴露有關這具身體的真實狀況。

    「別勸我。」她直截了當對我說,「什麼也別說,我只是,有點懶得捱下去。我不是不能吃苦,不是軟弱,不是沒有意志或鬥志這些玩意兒,但是我找不到捱下去的理由。你說我活了快三十年,我老也找不到那個所謂的理由,就像你怎麼樣也要當醫生,就像咱們初中班上那個劉什麼梅,你記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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