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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00:28:59 作者: 吳沉水
我沉默了。
「本來我就不贊同你攪和到他們家的事裡頭,行了,呆會到了醫院,你別多說,我來處理吧。」他淡淡地,不容迴轉地說,「你身體還不好,不適合管這個。」
我皺了眉頭,說:「傅一睿,那是我阿姨……」
「我當然知道他們是誰,但你也稍微顧及一下我,」他說,「你的前未婚夫的父母,不尷尬嗎?」
我啞然了,我確實沒想那麼多,我抬頭看看傅一睿刀削一樣的輪廓,有點憋悶,但還是沒有堅持,點了點頭。
他滿意地勾起嘴唇,湊過來親親我的臉頰,又摸我的額頭說:「還好退燒了。」
我閉上眼,其實有點不習慣,多少年了有點什麼病痛都習慣了自己扛,突然之間有個人對我噓寒問暖,這種感覺很奇特。
到了醫院,我們倆朝住院部走去,幸虧一路上沒碰見心外科的人,不然還得費口舌解釋為何我請了病假卻出現在這。我們徑直去了孟叔叔的病房,一進門,卻有一陣奇異的沉默,裡面孟叔叔陰沉著臉,警惕地盯著孟阿姨,他身後躲著那個大肚子的肖寧,此時臉上表情有尷尬也有勝利的嘲諷,反正很精彩。而病房的角落,卻有孟阿姨站著,含著淚,卻反常地沒出聲。
我頓時覺得來晚了,忙過去攙著她的胳膊小聲說:「阿姨,您來這做什麼?來,跟我回去,療養院的醫生都打電話找到我頭上了,你這樣一聲不響跑來這,大家都會擔心……」
她似乎有點聽不明白,嘴唇顫抖,眼珠子一轉,一串眼淚直直流了下來。我看得心酸,忙從兜里掏出紙巾替她擦了,好聲好氣地哄她:「咱們回去啊,走吧,別呆這了,多沒意思,走吧走吧……」
「不,」她低聲喃喃地說,「詹醫生說,要親眼看看這個場面,然後深呼吸,深呼吸到不痛了,再走。」
我一愣,隔了幾秒才領悟她說的詹醫生是指詹明麗。我抬頭看向傅一睿,傅一睿過來站在我們旁邊,用他一貫缺乏表情的語調說:「那咱們陪她站一會,多兩個人,沒準能站久點。」
我心裡惶急,想反對卻又不知如何反對,我觀察著孟阿姨,她即使人到中年,但這樣瞅著人默默流淚的模樣卻仍然楚楚動人。我再看向那邊那對男女,孟叔叔的臉色逐漸轉向愧疚,然後是愧疚後的惱羞成怒,他踏前一步說:「紫筠,你別這樣,我從沒想過傷害你,事情到今天這個地步我們都有責任,再怎麼樣,你也已經捅了我一刀,差點把我捅死了還不解恨嗎?我跟你說,咱們夫妻多年,我是個什麼人你清楚……」
「我不清楚。」孟阿姨抖著嘴唇,看著他,喃喃地說:「我不認識你。跟我夫妻多年的那個人不是你……」
孟叔叔皺眉說:「你又在說什麼瘋話?」
我怒了,正要開口,傅一睿按住我,平淡地說:「孟先生,讓女士先把話說完。」
孟叔叔瞪了我們倆一眼,似乎怪我們多事,他怒氣沖沖地說:「行,有什麼話你今天一次說了,有什麼要求也提出來!」
孟阿姨擦擦眼淚,顫巍巍地對我說:「詹醫生說得對,跟我結婚多年的人不該是這樣的,我跟這個人不認識,我,我要回去……」
我忙點頭:「好好,我帶你回去。」
「等一下,這算怎麼回事?你來我這就是為了說兩句瘋話?紫筠!你給我停下,把話說清楚!」孟叔叔低吼道。
孟阿姨眨眨眼,又落下一串眼淚,她吸吸鼻子,說:「詹醫生說我也該有個人的生活,她說只要我堅信我會好,那我就一定會好,詹醫生還說,我該離開你,她說我就像被沼澤地的濕泥巴吸乾淨血肉一樣,如果想活,就一定得尋求別人幫著把我弄出來……」
孟叔叔大怒,辟頭說:「你什麼意思?啊?你要離婚就直說,別假託什麼詹醫生?那是誰啊?你什麼時候才能有點自己的見解啊,幾十歲人還那麼信外人的話……」
孟阿姨嚇了一跳,往後縮了縮,我拍拍她的背冷冷地開口:「詹醫生是孟阿姨的心理醫生,她聽從醫生的建議怎麼會錯?」
「你那什麼心理醫生?有勸人離婚的心理醫生嗎?她是騙你診金的吧?她有替你想過嗎?你想離婚?」孟叔叔笑了,「你離了我靠什麼過日子?我告訴你啊,你別圖一時痛快,想清楚再說,往後你要過不下去,別指望我施加援手!」
「詹醫生說只要我想過好就一定會好……」孟阿姨像小孩子背書一樣,哆哆嗦嗦地說:「她說只要我想過好就一定會好……」
「閉嘴,你沒自己的思想嗎?你自己怎麼想的?說!」孟叔叔大吼。
孟阿姨嚇得眼淚直流,她盯著孟叔叔,顫聲說:「我,我就想問你一句。」
「什麼?」
「你,你挑那個女人替代我,讓那個女人肚子裡的孩子替代冬冬,你是這麼打算的對嗎?」孟阿姨嗚咽著問,「可是人怎麼可能由別人替代?曾經的日子就算重來一次也不可能原樣,我不明白你,不明白你。」
她拉著我的手絮絮地說:「詹醫生說想不明白就別想去睡覺,冉冉我困了,我們回去睡覺……」
我長嘆一聲,瞥了眼有些呆愣住的孟叔叔,柔聲對孟阿姨說:「好,冉冉帶你回去睡。」
作者有話要說:這對夫妻的事到這個地步是沒有辦法迴轉了,接下來該說點別的了。這個文中所有被侮辱被傷害的女人們最終都會得到幸福,雖然每個人的幸福形式各有不同,我保證。
第44章
在送孟阿姨回療養院的路上,她一直沉默著流淚,我從沒看過一個女人像她這麼能哭,似乎體內突然爆了水管,源源不斷的液體從裂fèng傾瀉而出。
我所能做的,就是一遍遍替她擦眼淚,如此而已。
療養院在市郊,開車需要一個多小時,傅一睿任勞任怨地握方向盤,而我則重複著擦拭孟阿姨的眼淚。
我想她心裡有說不出的苦,因為經歷過最初的劇痛,現在反而成為綿綿不絕的傷患,那種隱晦的疼不知道會折磨她多久。
我很擔心她,忍不住伸手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養尊處優,堪稱豐潤白皙,而且她的手很巧,能動手裁衣服,能做一手好家常菜,擺弄些插花之類更是無師自通,而且還會烤西點,她做的慕斯蛋糕至今令人難忘,她還很聰明,去到哪個新奇的餐館品嘗了什麼未嘗過的美食,回來能八九不離十地複製出來。
她有自己實實在在,值得人稱道的地方。
這些好處,不會因為一場失敗的婚姻而抹殺。
我更緊地握住她的手,我忽然有種奇怪的感覺,在她體內的某個地方,確實防護堤確實崩塌了,洪水洶湧而至,淹沒了村莊田野,她的世界,沉浸到一片骯髒的荒涼的汪洋當中。
但我無法勸慰什麼,我不是詹明麗,詹明麗如若在此,她定當能以非凡的冷靜和學術素養緩緩引導孟阿姨負面情緒的宣洩。我只是張旭冉,張旭冉長這麼大,遇到傷痛唯一知道的處理方式,除了硬抗下來沒別的。
車子駛到療養院的時候,我給那位尋找過孟阿姨的醫生打了電話。他在電話那端聽到孟阿姨被我找到,並且往這邊送回來時大大地鬆了口氣,高興地語調都提高:「太好了,謝謝你,啊,不對,確切地說是謝謝你配合我們的工作。」
「不客氣,」我輕聲說,「是我該說謝謝,抱歉,我阿姨擅自行動給您添麻煩了。」
「沒事沒事,人找到就好,呵呵。」
我掛了電話,心裡覺得有種說不出的怪異,這時車停了,我下了車,攙扶著孟阿姨下來,遠遠地跑過來一個穿著白大褂的中年醫生,後面跟著一位推著輪椅的護士,我忽然明白怪異之處在哪了。我自己也是醫生,但我從沒試過對哪個病人如此殷勤,我瞥了眼面無表情下車的傅一睿,這傢伙就更不用說了,經常冷眼毒舌對付來做整容的小姑娘。
那個醫生快步走到我們跟前,我才發現這是個相貌斯文親切的中年男子,臉白無須,鼻樑上架著眼鏡,過來滿臉堆笑說:「你好,你就是紫筠的侄女吧,我是這的醫生,鄙姓湯,謝謝你把她送回來。紫筠啊,你今天可把我們急壞了,下次不許了啊,跑出去累不累啊?我把輪椅帶來了,你坐上吧,我讓小趙推你回房去。」
孟阿姨有些呆滯地坐上輪椅,那位護士帶笑將她推走,我跟傅一睿連同這位湯醫生跟在後面,湯醫生興致很高,一路上給我們介紹這座療養院的設施環境,我聽了暗暗點頭,果然詹明麗沒介紹錯,這裡很舒服。
「湯醫生,我想請教一下,您看起來好像跟孟阿姨挺熟的,以前認識嗎?」我到底沒忍住,直接問了他。
他微微一愣,隨即笑著說:「當然認識了,我跟紫筠是初中同學,幾十年沒見了,沒想到在這碰上,你說巧不巧?」
他看看我和傅一睿,笑著說:「我還記得最後一次見她,大概跟你們現在這麼大,她當時孩子都兩三歲了,我正好來這邊進修,找到她們家,她跟她愛人還請我吃了頓飯。後來因為我調動工作就沒再聯絡,一晃這麼多年了,我們都老了。」
我沒想到他跟孟阿姨是舊同學,驚奇地瞥了他一眼,笑著說:「還真是好巧啊。」
「張小姐,如果方便的話,我能單獨跟你談幾句嗎?」他彬彬有禮地問,「是有關紫筠的病情,我想無論是出於老朋友的立場,還是出於醫生的立場,我都想了解更多。」
我看了傅一睿一眼,傅一睿拉著臉,卻還是點了點頭,低聲說:「不要超過十五分鐘,你身體還沒好。」
我微笑著答應了。
「我在那邊樹下等你。」他摸摸我的頭髮,微微嘆了口氣。
「放心。」
傅一睿不再開口,轉身朝另一邊的樹蔭下走去。
「你愛人?」湯醫生帶笑問,「看得出他對你真好。」
「是男朋友,」我有點不好意思,轉了話題問,「您想了解什麼情況?」
「如果可以,我不會希望在這遇見老同學。」他嘆了口氣,說,「這裡雖然很漂亮,環境幽雅,但其實是個變相的精神康復中心,我不會忘記在這看到紫筠時她的樣子有多害怕,我不是想打探別人隱私,只是人上了年紀,就不願看到故人這樣,希望你能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