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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00:28:59 作者: 吳沉水
    也許我也不習慣成長後的他。就像被拉下神壇,我不斷地發現他不盡人意的地方,比如太率性,太隨心所欲,太過標籤式的藝術氣質,還有從頭到腳充盈著為理想獻身的悲劇主義色彩,卻缺乏處理日常哪怕一件瑣事的耐心。

    所以我們後來漸行漸遠,他找了另外的女孩,都是有原因的。

    只是再怎麼有原因,我在這件事上一敗塗地的情形都不能改變。

    更何況,他還死了,順便將我心裡關於感情的那部分想像力一併挖走。

    事到如今,我也不是在怪他,我只是躺在傅一睿的懷裡,想到他,再對比一下傅一睿,越發的惴惴不安。

    像無端端欠了人一大筆錢,而且還是在自己不知情的情況下欠的,還款遙遙無期,對方還大度地表示不用還了,只是錢而已。

    我忍不住輕輕嘆了口氣,縮在他懷裡,小小地動了動,換個姿勢。

    其實我更想拉開他的手別抱得這麼緊,我不習慣,但我不敢。

    他閉著眼的輪廓在黑暗中仍然分明,即便是睡著,眉頭似乎也縮著,我一動,他就抱得更緊,生怕有誰搶了似的警惕。

    我僵硬著身子不動,過了好一會,我才試探著挪開他的手,轉過身去閉上眼,這才覺得舒服了,今晚折騰了這麼久,困意漸漸上來,我抱著我的枕頭睡著了。

    睡得不好,盡做光怪陸離的夢,等我睜開眼時才發現頭疼眼腫脹,動了動身子,軟的跟沒骨頭似的。

    「嗯,」我忍不住哼了一聲,旁邊傳來傅一睿的聲音:「醒了?來,喝點水。」

    他伸過強有力的胳膊,半抱著讓我靠在他懷裡喝水,我一碰到水杯才發現嗓子乾渴,咕嚕咕嚕喝了大半杯,他細心地替我擦擦嘴,把杯子放了,摸著我的頭髮問:「覺得怎麼樣?」

    我閉著眼縮在他胸膛上啞聲說:「累。」

    「有點發燒,」他拿嘴唇貼貼我的額頭,低聲說,「你太久沒上班,一下子身體適應不過來,今天在家休息吧。」

    「不行,」我閉著眼說,「科里還一堆事,今天還得帶你爸做最後幾個檢查,馬上就手術了。」

    「李鼎良會搞定的,我剛剛給鄧文杰打了電話,他說你讓休息。」

    「啊?」我睜開眼,問他,「你怎麼也不用去?」

    「我今天沒門診,」他說,「而且你病了,我不放心。」

    「我也是醫生,有什麼不放心的?」我推他,「去忙你的。」

    「沒事,我有分寸。」他半坐著靠在床上,讓我靠著更舒服點。

    我確實暈頭轉向,這種時候身邊有個人安心許多,我迷迷糊糊地又睡過去,感覺他在我背上笨拙地輕拍,像毫無經驗的父親哄新生兒睡覺一樣。我被他拍得又好笑又不耐,正想說你別拍了,可又懶得開口。

    後來,我感覺傅一睿把我平放到床上,他躡手躡腳地走出房門,不知過了多久,我被一陣手機聲吵醒,呆滯了半分鐘才反應過來那是我的手機。我睜開眼,掙扎著想去拿電話,傅一睿從門外進來,先我一步將電話拿到手,摸著我的肩膀將我塞回被子裡,這才接通電話說:「你好。對,這是張旭冉的電話。她現在身體不舒服正在休息,您哪位?哦,沒事,您說。」

    我睜開眼,啞聲問:「誰?」

    他擋著手機輕聲說:「你孟阿姨的療養院,那的保健醫生。」

    我心裡一驚,掙扎著坐起來說:「電話給我。」

    他頗不贊同,但還是把手機遞過來,我接了,嘶啞著聲音說:「您好,我是張旭冉,我阿姨怎麼啦?」

    電話那端傳來一個溫潤的中年男子的聲音:「張小姐是吧,別擔心,孟女士康復的情況還不錯,但她本人最近頻繁表示想出院,我覺得現在出院未免有點前功盡棄,想跟您商量說是不是緩一緩。」

    我皺眉問:「我當然贊同你的意見,但她有說過為了什麼要出院嗎?」

    「這個,」對方猶豫了一下,說,「她隱約透露過,是家裡有點事。」

    「家事?」我有點不好的預感,提高嗓門,「這裡沒有需要她處理的家事,您別聽她的。」

    「我們這畢竟不是精神類康復醫院,孟女士要出院,我們也不好強行阻撓。」對方為難地說,「您看,是不是由您去說服她比較好?比如說,告訴她家裡沒什麼事,或者事情沒有她想像的那麼嚴重。」

    我揉著突突生疼的太陽穴,傅一睿立即過來摟著我,替我按摩頭上的穴位,我沖他感激一笑,輕聲說:「謝謝您,我會配合您的工作。」

    我掛了電話,傅一睿問:「又是你阿姨出狀況?」

    「嗯,也不知道是誰跟她說了什麼,這時候鬧著要回來。」我拉下他的手,笑著說,「不用按了,我好多了。」

    「好多了先吃點東西,有什麼事吃完了再說。」他摸摸我的頭,起身出了房門,不一會進來支起一個床上用的小桌子,又往上面擺了一碗香氣撲鼻的紫菜瘦肉粥,我驚喜地說:「哇,你做的?」

    「我只不過看不得好容易養了點肉的豬餓死在跟前,」他遞過來一個鐵勺子,帶笑說,「慢點吃。」

    我點頭,舀了一口往嘴裡送,味道很家常,卻很可口。我慢慢吃著,心裡湧上一種難言的滋味,抬起頭,正看到傅一睿目光溫柔地注視我,仿佛只是看我吃他做的東西,就會心滿意足。

    我頓了頓,努力大口吃了,說:「很好吃。」

    「那是,」他大言不慚地點頭,「我對餵食這種事還是挺在行的。」

    我撲哧一笑,不一會一碗粥就見底了,我問他:「你的呢?」

    「吃了。」他過來收了我的碗,說,「有力氣了吧?」

    「嗯,」我笑著點點頭。

    「那就起來梳洗,」傅一睿皺眉說,「就算是病了,個人衛生還是要講究。」

    我翻了白眼,被他扶著起床進浴室,在傅醫生的監督下仔細用刷牙洗臉,又梳了頭髮擦上面霜,得到傅醫生首肯了,這才又能趴回床上休息。我這邊剛沾到床,那邊電話又響了。傅一睿把手機遞給我,我一看,居然是孟叔叔。

    我接通了,剛說了一句「餵」,就聽見孟叔叔在那邊無奈而煩躁地壓低嗓門說:「冉冉嗎?那個,你能不能現在立即到我病房這來把你阿姨帶走?」

    「怎麼啦?」

    「她,唉,她跑我病房來鬧,真是丟臉丟到姥姥家了,冉冉,算叔叔求你,你趕緊把她給我弄走,小寧馬上就來了,我不能讓她們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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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3章

    在我很小的時候,我曾經很喜歡孟叔叔,就像喜歡一個象徵物一般喜歡著,他在尚未產生成年人思維的童年的我心目中,符合我對父親這一稱謂的想像:慡朗、幽默、說一不二,有威嚴感,而且他對孩子也算有耐性,我小時候常常被他舉著騎到脖子上,孟冬則一臉不贊同地皺著小眉頭攥著他爸爸的衣角緊緊跟著。

    那個時候我們一回頭,美麗的孟阿姨總是穿著乾淨得體的衣裙微笑著看我們,她眼中有滿足和幸福,總是等我們玩得盡興了,才試探著柔柔軟軟地問:「吃飯吧,好嗎?」

    迄今為止我還記得她說出這句話來的語調,她的聲音向來好聽,帶著江南水鄉女子的水汽,咬著舌頭說普通話,但總也抹不去那點軟細的吳音。當她說「好嗎」兩個字的時候,調子是往上升的,宛若笛音縈繞,鑽到人心裡軟乎乎的角落去。

    從小我就知道女人這樣很美,尤其是當她攀著丈夫的胳膊站著微笑的時候。

    我小時候跟外婆說過,我希望我爸爸像孟叔叔那樣,因為在我小時候,身邊只有這麼一個正當盛年的男性,而且他確實不錯,相貌堂堂,注重儀表,他出差回來會記得帶新奇的糖果給我和孟冬吃,我生平第一個有金色頭髮會眨眼的洋娃娃就是他送的。

    除了他,沒有人給過我類似的禮物,那麼愛我的外公外婆沒想到,一心一意打扮我的孟阿姨也沒想到,孟冬自小鄙夷一切兒童玩具,更加不會留意到,我很羨慕別的女孩兒有一隻抱在胳膊里穿著蓬蓬裙,留著卷卷頭的洋娃娃。

    但孟叔叔留意到了,他給我買了一個,雖然做功不精緻,卻一樣有蓬蓬裙和卷卷頭,一樣有會眨眼的藍眼睛洋娃娃。

    在我小時候,這幾乎就是對父親的所有想像了,以至於我一直對他不是我的父親這一點耿耿於懷,跟照片上跟我有血緣關係的那個父親相比,孟叔叔無疑要生動且親切許多。

    那個時候的我怎麼也想不到,有一天要看到這樣的孟叔叔,他其實不過是個普通人,他身上有那麼明顯的,屬於平庸男性的自私和卑怯。我心目中曾經高大有力的男人,我篤定他有堅定的雄性信念,會在危險關頭義無反顧保護妻兒的男人,卻會動手摧毀他的家。

    當然他也有理由,他的理由還很成立,孟阿姨確實不是一個理想的伴侶,不管是作為妻子和母親,她都有自身克服不了的東西。她觀念狹隘,知識結構單一,想像力和智力都不出色,幾十年如一日不會想要前進,心安理得呆在丈夫營造的角落裡即可。

    但也同樣是這個女人,從來以他為天,把自己的全部交付到他手裡,就如豢養慣了的寵物一樣,從沒想過在他面前袒露最柔軟最脆弱的肚皮有什麼不對。

    所以她被傷害得很徹底。

    我心裡始終不能介懷的,是在明知這一切的情況下,孟叔叔怎麼可以如此沒有顧慮地,一下將人傷到根子裡?

    我在去醫院的路上,靠在傅一睿肩膀上跟他說這些,聽完後他沉默了,然後他摸著我的頭髮,微微嘆了口氣,說:「冉冉,我喜歡你的正直和善良,但你難道沒發現,當你問出這句話的時候,其實你還是很幼稚。」

    「我幼稚?」

    他親親我的額頭,沒有回答。

    「為什麼說我幼稚?」我扯住他的袖子問。

    「你孟叔叔,在某種程度上是缺乏道德,但道德這種東西並非法律,它曾經具備強制性,但到了這個時代,它已經變得成為個人操守的東西,你信奉它,它就存在,你要不信奉它,它連成立的理由都沒有。這個時代有強制性的是法律,但法律不會因為一個男人傷了一個女人的心而判他的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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