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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00:28:59 作者: 吳沉水
我失笑說:「加油吧鄧醫生,至少最後那條,你努力一把,還是有希望實現的。」
鄧文杰瞪了我一眼。
「他心臟有什麼問題要到咱們這做?」我皺眉問。
「移植。」鄧文杰說,「我看了他各項指標,手術難度不高。」
「等等,移植……」我忽然想到什麼,一抬頭,卻看見傅一睿從那個病房慢慢走出來。
我頓時明白了,也顧不上鄧文杰,三不做兩步追上傅一睿,看了看四周,壓低嗓門問:「說實話,許麟廬是你什麼人?」
傅一睿深深地注視著我,一言不發。
「你爸爸是許麟廬?」我低喊一聲,驚駭到張大嘴,隨後無可奈何地說,「我的天,你爸爸是許麟廬,你為什麼從來不告訴我?」
傅一睿長長嘆了口氣,輕聲說:「你看,我就怕你這個反應才不說。」
我試圖跟他講道理:「不是,我這個反應很正常吧,這醫院裡任何一個人,聽說你是許麟廬的兒子都該有這種反應好不好?我覺得我不是那種不講道理的人,我也很理性,我絕對不會有靠著你或者你爸牟私利的念頭,那麼你可不可以告訴我,這麼多年朋友,你為什麼從來不跟我說你爸爸就是大名鼎鼎的許麟廬?」
「因為我不喜歡當他的兒子。」傅一睿淡淡地說,「我連姓都改了,除去生物特徵上的父子關係,我恨不得跟裡面那個人不認識。」
作者有話要說:跟群里的朋友聊天聊得忘了時間。
第32章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口氣很平淡,像在訴說不相干的人和事,但我卻分明感到滿心蒼涼,心臟的位置被一根看不見的線扯得生疼。我想一個兒子要到什麼程度才說跟父親除了生物特徵這樣無法剔除的關聯外,無論是道德還是情感,他不願承認與那個人血脈相連。
我不知道他經歷過什麼,剎那之間,我想起他跟我說過目睹自己母親自殺,那時候他才十歲,想必是一個人目睹了整個過程吧?一個孩子,單獨一人,無可依靠,眼睜睜看著自己母親去發瘋,去死,這個經驗,在那一瞬間想必不僅令他感覺被母親拋棄,而且可能還被父親拋棄,他們都出於不明晰的原因推開了男孩,讓他獨自一人,太小就知道什麼是獨自一人。
我張開嘴,我覺得我該說點什麼,但我說不出來,我被傅一睿身上籠罩著的堅不可摧的冷漠拒之門外,我知道打開那扇門,其實看得到裡頭的濃厚的悲哀,但我徘徊在門外,不得其門而入。
我第一次痛恨自己為什麼不是詹明麗那樣循循善誘的女人,我笨嘴拙舌,心理陰暗,我甚至都不相信人的傷痛是能夠被他人撫慰的,我也從來不相信積極樂觀就能改變命運。但在這一刻,對著這個我從未見過的傅一睿,我忽然首度很迫切地想找到合適的安慰他的字句。
傅一睿定定看了我超過一分鐘,然後面無表情從我身邊走過,我的心刺痛起來,不知為何,我覺得他像在被看不見的黑色漩渦吞噬掉一般,如果不這時候拉他一把,就此失去他也不一定。
說不定會就此失去他也不一定。
我被這種認知切切實實驚駭到了,在他越過我,走了差不多五分鐘後,我猛地轉身沖他走遠的方向拔腿追去。我追得那麼急切,一路差點撞翻好幾個人。很多同事都以為我遇到什麼急診,紛紛給我讓道,有一個甚至好心提醒我:「張醫生當心點,別摔了。」
我來不及對別人做出反應,因為我到處沒看到傅一睿的影子。我氣喘吁吁衝進整形外科的時候,趙大姐告訴我,傅一睿根本沒回來過,我又跑去門診大樓,護士說沒見到傅一睿到這。我莫名其妙開始恐慌,怎麼找也找不到一個人,就像在夢魘中一般,仿佛一閉上眼還能感覺他就呆在你熟悉的位置里,但等你跑過去,卻發現他根本不在那。
而這種時候我才發現,我習慣了傅一睿在一抬頭就能看到的地方,很多年了他一直在那,我從沒想過他會不在,他就像一個導航定點,突然失去了,整個航線都陷入混亂當中。我跑得滿身大汗,才醒悟該給他直接撥個電話看人在哪,摸到口袋時,卻發現手機我根本沒帶在身上。
只剩下最後一個地方,我抬頭看向門診大廳漂亮的巨大橢圓形玻璃屋頂,握緊了拳頭,進了電梯,按了通往最高層的數字。
這所醫院有個地方對我跟他都很特殊,那就是門診大樓頂層天台的側面水箱外凸出的一處小平台,那裡一般沒有人去,站在上面俯視整座醫院,會有種奇異的減壓效果。地方是我先發現的,後來他進這家醫院對我多方照顧,我無以未報,就帶他去了那一塊看日落的太陽猶如鹹蛋黃一樣暈染著橘紅的光。
在那個男孩因我而死的夜晚,我心神不寧站在上面吹了很久的夜風,那也是孟冬下葬的夜晚,我獨自一人回溯了有關這個男人的吉光片羽。那是個非常適合體驗什麼叫獨自一人的地方,人的孤獨和渺小在高空中突然就現了原形,而罩著這身白大褂太久,我們都很容易遺忘那才是最根源的東西。
電梯到了頂層,我走出去,找到消防門順著樓梯爬上天台,推開門後我向孤零零的水箱走去,拐了個彎,就看到那塊凸起的平台,也看到坐在上面吹風的傅一睿。
我鬆了口氣,走了過去,小心爬上水箱,再跳到平台上。他沒有回頭看我,只是保持同一個姿勢,沉寂得猶如雕像。我噼里啪啦走到他身邊,正想一屁股坐下,他忽然說:「等等。」
「啊?」
傅一睿從口袋裡掏出一條手巾,展開後鋪在他身邊,這才說:「坐吧。」
我簡直想笑,但還是不敢表示異議,乖乖在他旁邊坐下,伸出手說:「哎,給拉一下手把。」
他淡淡瞥了我一眼,說:「洗手了嗎?」
「讓你拉手就拉手,那麼廢話幹嗎?」我一把拽過他的胳膊,緊緊跟他的手掌緊緊握在一塊,十指相扣,我滿意地吁出一口氣說,「好了,就這樣吧。」
傅一睿平淡地說:「別那麼矯情,我只是想一個人靜靜,那種小姐妹情誼的話別對我說,一個字都別說。」
我握緊他的手說:「你想太多了,我突然想試試咱們倆手誰大誰小而已。」
「你真沒話對我說?」
「沒,」我誠實地搖搖頭,「剛找你太累了,跑遍整個醫院,就算有什麼話也忘了。」
「但記得握我的手?」
「這個一直想來著,」我點頭說,「不知道為什麼,從剛剛就特別想這麼幹,見到你就要緊緊拉著你的手,腦子裡一直冒出這樣的念頭。你想笑就笑吧。」
他真的笑了,雖然只是微微一笑,然後,他反手握緊我的,啞聲說:「我的意思是如果這樣把手牽在一塊,最好不要有分開的打算。」
「那很不方便吧,」我真誠地建議,「咱們畢竟要各自幹活,而且上廁所什麼的也不能一塊啊。」
「張旭冉,這是個比喻!」
我哈哈大笑,把頭歪在他肩膀上,蹭了蹭,微微眯眼說:「傅一睿,我跑得累死了,讓我歇會。」
他沒說話,只是直起背脊,讓我靠的更舒服點。
我們一塊呆了一會,然後我問他:「傅一睿,你回來了嗎?」
「嗯。」
「那我們下去吧,我可是半道上撩開了鄧文杰,照那個傢伙的小雞肚腸,再不回去我可得被他罵死了。」
傅一睿點點頭,先站起來,再把我拉起,我撿起他鋪在地上的手帕還給他,他仔仔細細疊好收了,這才跟我爬上水箱,又順著防火梯從另一側爬下。我們倆穿過天台,正要進門時,傅一睿突然拉住我,趁我不備將我牢牢抱住。
我微微一愣,隨即笑了,拍拍他的後背柔聲說:「好了,天大的事我都挺你,反正一切反對你的我都堅決反對,一切支持你的我都堅決支持,放心吧啊。」
傅一睿擁著我輕輕晃了兩下,然後鬆開,看向我時目光溫柔,他說:「那個人,我生物學意義上的父親,可能要拜託你多費心了。」
「我會的。」
他沉吟了一會,終於說:「走吧。」
我們下了門診大樓就各忙各的,事實證明,我這次突然跑開讓鄧文杰丟了面子,他足足有三天不肯給我好臉色,還故意給我穿小鞋,扔給我一大堆國外心臟移植資料命我翻譯,又不知從哪搞來加起來超過二十小時的手術影像限我兩天內看完。我們院做心臟移植術早已是種成熟技術,根本不需這麼大費周章,鄧文杰這麼做,除了公報私仇外,還因為他也緊張。
因為此次開刀對象是醫學界泰斗許麟廬。
許麟廬此次的主治大夫安排我們科經驗老道,為人謙和且長袖善舞的李鼎良醫生,李醫生年近五十,是出了名的好好先生,由他來充當鄧文杰和許麟廬之間的緩衝帶最合適不過。鄧文杰向來有點不著調,他也怕自己脾氣一上來,沒準就把這位醫學泰斗給得罪了,所以他只負責手術,其他瑣碎事務李醫生盡數包攬。
我跟在李鼎良醫生的背後,第一次見到這位傳說中的醫學巨擘。
坦白說,這個人長相上跟傅一睿並不相似,他比傅一睿更符合一般意義上的美男子概念,即便躺在病床上,身上插著導管,臉上帶著病氣,但絲毫無損他氣質上的儒雅自得。這是一個長年累月站在眾人矚目位置上的男人,這樣的男人早已在歲月的歷練中知道怎麼展現自己的個人魅力,他絕對不會不謙遜,絕對不會不和藹可親,越是後輩中的無名小卒,他越是會在細節中體現對這些小人物的關愛,絕對不會因為自己的地位表現出愚蠢的趾高氣揚和無意義的氣勢凌人。
但你千萬不要以為這樣就拉近了跟他的距離,這種男人的謙和是上位者的謙和,永遠跟我這等小醫生的平庸隔著千山萬水,他的關懷也是不痛不癢,點到為止,初時令人激動,過後蕩然無存。我看著態度親和,魅力無限的許麟廬,不知怎的,總是想起孟叔叔。在某種程度上而言,他們有共同的一些特質:他們都是成功的男人,他們都睿智、幽默,不端架子,觀之可親,但只有跟他們一起共同生活的人才明白這種人實質上的高高在上,他們對待自己的親人,能有多殘酷。
我不可抑制地想起傅一睿,多年前那個目睹母親失去求助無門的孩子;那個於聖誕節前夜孤獨一人佇立在教堂門口的青年;那個年過三十,被我牽著手,竟然會微微顫抖的男人。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是永遠慷慨無私給我援助的人,卻在我看不見的地方不知道被這位父親損害到什麼程度。我一想到這個就無法克制地對這個老男人產生反感,哪怕他魅力無限,哪怕他是醫學界無人能望其頸項的里程碑式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