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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00:28:59 作者: 吳沉水
    出於意料的是,這次孟阿姨居然沖我虛弱地笑了笑,說:「冉冉來了啊。」

    蔡嬸沖我使眼色,示意我進去。我有些忐忑地走進去,舉起手裡的粥桶說:「那個,阿姨早上好,我給你送早餐來。」

    「太太你看,小冉真是有你的心,還惦記著你有沒有飯吃,」蔡嬸笑呵呵在一旁打趣說,「正好,我早上來得匆忙,只帶了牛奶。」

    孟阿姨如同一個小女孩一樣怯生生地看著我,輕聲細語說:「冉冉,我餓了。」

    我微微皺眉,這種精神狀態未必比她發瘋好多少,就如埋著炸彈,不知道何時就爆炸。蔡嬸把床上的小桌子移過來,我將粥桶內的粥倒出一碗,是花生紅棗粥,聞著都甜香撲鼻。我將勺子遞給孟阿姨,孟阿姨接過,討好地沖我笑著說:「好香,冉冉做的最好吃了。」

    我想說這不是我做的,但想想還是算了,我儘量對她笑得溫和,說:「阿姨,快吃吧。」

    她低頭一小口一小口慢騰騰吃起來,我對著蔡嬸投去疑問的眼神,蔡嬸嘆了口氣,說:「小冉過來幫我洗洗水果,飯後太太可能想吃了。」

    我跟著她走進盥洗室,她對我低聲說:「先生來過了。對太太說再這樣發瘋就徹底不管她,由著她一個人在醫院自生自滅。」

    我怒了,罵:「他這說的是人話嗎?」

    蔡嬸悲哀地說:「是不是人話都無所謂,反正太太聽了就真怕了,也不鬧,乖得很。」

    「不行,我去找他,」我咬牙說,「他想怎麼辦啊現在?外頭那個女人他怎麼說?」

    「怎麼說?」蔡嬸麻利地幹活,頭也不抬,語氣中充滿嗤笑:「當然是兩頭不落下,他這麼大把年紀也丟不起離婚娶小老婆的臉,小冬又去了,小老婆那邊的孩子當然比結髮老婆金貴,男人嘛,十有八九都這德性。」

    我心裡涼了半截,回頭看著病床上喝粥的孟阿姨,她的臉龐依舊光潔美麗,感覺到我的目光,她抬頭沖我笑了笑,笑容不乏嬌憨單純,她不是一個完整的人,她像一具脆弱的木偶,離開背後操線的人,她就沒了靈魂和生氣。

    「她需要心理治療,」我果斷地說,「她不能這麼下去。」

    「小冉,你別管了,太太一輩子都這麼過了,其實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有什麼不能忍的?反正男人不短自己的吃喝用度就成了……」

    「就算做這樣的選擇,我也希望是在她有獨立思考能力的前提下,」我打斷她,「現在的她,根本就是一個重創病人,你什麼時候見過一個重病號敢跟醫生叫板?」

    作者有話要說:新年新氣象……

    第27章

    孟阿姨住了兩天醫院就回家了,出院那天我去接她,她拎著一個小旅行包,腳上一雙中跟皮鞋,身上穿淡綠色毛衣陪著卡其色長褲,微卷的頭髮在腦後別了一個別致的髮髻,一根細長的銀簪子帶著流蘇顫巍巍垂下。相對於幾天前的瘋狂,這樣的孟阿姨太安靜,仿佛時光倒流,她又成了多少年前那個不諳世事的少女,羞怯而天真地等待領走自己的男人,從此掛在他的臂膀上討生活。

    只是她的眉眼畢竟染了說不出的風霜,那是從前不見的,由生活的殘酷壓迫下的痕跡。這讓她面目的平靜之中帶了某種說不出的詭異,令人想起某種死亡的前兆一般。我看得觸目驚心,忍不住挽住她的手臂,跟她商量:「過些天我們去逛街好不好?」

    她點點頭,笑了,說:「我要一頂白色的裝飾有羽毛的帽子。」

    「好,」我點頭,再說,「然後我們去吃你喜歡的火鍋,那種一個人面前擺一個小鍋的。」

    「嗯,」她有些隱約地高興,「我喜歡吃蘑菇。」

    「是,你喜歡吃蘑菇,」我重複著,握上她的手,說,「冬天快來了,我沒有圍巾,阿姨給我織一條怎麼樣?」

    她睜大眼看我,然後點頭:「要大紅的,大紅好看。」

    「就大紅的。」

    我送她回家,孟家在這個城市的某處高級住宅區內,三四百平米的複式,七八個房間連一個大的露台,一進門仿佛令人置身荒漠一般毫無人氣。

    蔡嬸從廚房探出身來,笑著提高嗓音說:「太太,您回來了,我今天燒了您愛吃的菜。」

    她的聲音飄蕩在空曠的房屋內,居然有一絲回音。

    我微眯著眼睛打量這套房子,它以前並不只是一套房子,孟冬還在時,每回他回國,整個二樓都會是我們的天地,我們在那有一個小會客廳,有兩個人喜歡的書房,有全套的音響和一整個書櫃的CD。那個時候樓下時不時會有孟阿姨的朋友來,多數是同個小區的富家太太們,也有她的老同學,上了年紀的精緻女人們在那比拼各自的家庭、子女、烹飪手藝和消遣的小玩意兒。偶爾也會舉辦小聚會,買一大堆食品,在長長的餐桌上辦自助餐。每當這種時候,孟阿姨永遠舉止高雅,衣著華貴,笑容嫻靜可親,跟她的丈夫在一起,嬌柔得如小鳥依人。

    我就算早早明白了自己與孟阿姨截然不同,也沒有意願朝她那個方向發展,但我也不得不承認,看著她,我其實會心存羨慕。

    她近乎完美得演繹了我們文化中形塑一個幸福女人的完美形象:事業成功,恩愛有加的丈夫,英俊瀟灑,年輕有為的兒子,本人上了年紀依舊美貌動人,十根手指頭伸出去,細嫩猶如少女。

    我不該回想過往,一回想,我就忍不住琢磨,為什麼變成現在這樣。

    我在她家用了飯,又看著孟阿姨換了睡衣吃了藥躺下,才得以出來,走在路上,我深深地吸了口氣,總算是散掉淤積在肺部的壓迫感。我仔細想了想孟阿姨的狀態,還是越想越覺得不對勁,於是拿出電話,打給了詹明麗。

    她從未正式治療過我,那是因為她不想,我也不願,但我知道,她是一流的心理醫生,如果能得到她的幫助,孟阿姨才能真正令人放心下來。

    電話很快接通,我問她有無時間,想請她喝個咖啡,她遲疑了一下答應了,說等會三點到四點之間有一個空當,如果我不介意,請我過去她駐紮的那所醫學院心理治療中心見面。

    我低頭看表,時間已是兩點半,忙伸手打了個車,說了地點,請司機開快一點。長年在國外的人都有守時的習慣,如果可能我不想遲到。

    到了那所大學內找了很久才找到心理治療中心,這個過程花了不少時間,我一看表已經三點二十,離約好的時間過去甚遠,心裡一著急,趕緊快步走進那所矮層建築。進去後又頗費了一番周折才找到詹明麗的辦公室。我深吸了一口氣,剛想過去敲門,卻聽見裡面一陣爭吵,爭吵雙方一男一女,都操著流利的英文。

    我不是故意要聽別人隱私,但只隔著薄薄的門板,他們的對話一字不落。

    「我最後警告你,如果你不去跟法院申請取消探視禁令,就別怪我對你不客氣!」

    「你對我難道客氣過?開玩笑,像你這樣的狂躁症患者,我的孩子靠近你會有危險!」

    「你的孩子?那也是我的孩子!」

    「你現在有當父親的覺悟了?當初是誰認為我生了一個拖累你藝術道路的包袱?我告訴你,你充其量製造寶寶的精子供應者,離父親這個名詞還遠得很!」

    「放屁,你這個狂妄自大的臭□,我要我的孩子,你聽到沒有!我要我的孩子……」

    「放手,混蛋,你幹什麼,放手……」

    「把孩子還給我……」

    裡面傳來搏鬥聲,我嚇得忙一把推開門,正見上回在餐廳見到的白種男人勒著詹明麗的脖子把她頂到牆上,我掄起辦公桌上的花瓶朝他扔過去,尖聲說:「把她放開,不然我立即叫人來!」

    那個男人遲疑了一下,鬆開手,詹明麗蹲□握著脖子拼命咳嗽,我警惕地踏在門口,用英語大聲說:「出去,立即從這滾出去!」

    那個男人斜睨了我一眼,陰沉著臉一言不發走了出去,我確認他走遠了,才跑過去扶住詹明麗問:「沒事吧,啊?」

    詹明麗抬起頭,美麗的眼睛蒙上一層淚霧,忽然抱住我的肩膀,哽咽地說:「旭冉,別動,讓我靠一下。」

    我不敢動,她把頭擱在我的肩膀上,慢慢的,壓抑著聲音,痛哭流涕。

    如果不是親耳聽到,我想像不到這麼冷靜優雅的女人,會有一天全無形象,哭成這樣。

    她仿佛像被人用手掐著心臟,由內而外地擠壓出淚水。

    我遲疑著伸手抱住她,將她攬在自己臂彎中,我想她應該很久沒哭過了,做慣了堅強睿智的女性,她忘了自己也有痛哭的自由,也有將內心的悲苦化成液體的權利。

    她一邊哭,一邊嗚咽著說:「他想殺死我,他想殺死我。」

    莫名其妙的,我明白她其實想說的不是因為被威脅到性命而驚恐萬分,無法自抑,我明白她想說的是,那個男人他們曾經相愛過,那麼認真地相愛過,可到了今天,他卻想她死。

    沒有人知道這種感覺是什麼,我閉上眼,眼眶乾澀,分明有流淚的衝動,可是在此時此刻,我卻沒法跟她一樣淚如泉湧。我在想她大概也替我哭了,我們從未相同過,可是在某個偶然的瞬間,比如現在,我的磁場跟她的磁場接上密碼,我們心意相通。

    「孟冬想跟他的情人一塊死。」我機械一樣拍著她的後背,慢騰騰地說,「他一直認為死亡是種極致的美學,但他想一塊死的對象不是我。」

    她略微一頓,隨即抱緊我,哭得雙肩顫抖。

    「我的前夫,每到一個地方演出,總喜歡找個當地女孩上床。」她說。

    「傅一睿因為我自殺想跟我絕交。」

    「我來這有找個男人的打算,但除了想占我便宜或想利用我出國的,到目前為止就沒遇到個正經人。」

    「我阿姨因為丈夫有外遇而自殺了。」

    「我換了前夫的藥,讓他的狂躁症越來越嚴重。」

    我吃驚,忙扶起她的肩膀問:「你說什麼?」

    詹明麗擦了擦眼淚,認真地說:「為了讓他離我和我的孩子遠一點,我在他的藥上做了手腳。」

    我愣住,隨即深深嘆了口氣,搖頭說:「你別告訴我這些。」

    「突然想說,」她吸吸鼻子,坐正身子,啞聲說,「不知怎麼回事,突然就想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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