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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00:28:59 作者: 吳沉水
美人細聲細氣地說:「謝謝,我不坐了,就站這等。」
「那個,喝水嗎?」趙大姐本著敬業的八卦精神,轉身給她接了一杯水,旁敲側擊地問,「您看著挺年輕的啊,是我們傅主任的親戚?」
美人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說:「我跟他不是親戚。」
我心裡一跳,難不成傅一睿真的靜悄悄結婚了我們都不知道?我正亂糟糟地想著,忽然聽見一陣急切的腳步聲,抬頭一看,傅一睿穿著白大褂飛快地跑過來,萬年不動聲色的臉上,居然帶了一絲說不出的著急。
我認識他這麼久,從沒見過他這麼情緒外露過。
我有些尷尬,抬起手朝他動動手指頭算打招呼,哪知他只看了我一眼視線便滑過我,定定地落到我身邊的美人上,胸膛起伏,似乎微微喘氣,這時,我聽見身後的美人嬌滴滴地喊了一句:「一睿。」
我登時頭皮發麻,不由得想這美人語氣也忒嗲了點,可傅一睿似乎就吃這一套,他臉上陰晴不定,像是看到這個美人有難掩的激動,隨即他想起這裡還有我跟趙大姐兩個超級電燈泡,立即沉下臉,冷冷地迸出一句:「跟我來。」
隨後他轉身就走,那美人不敢怠慢,立即邁著小碎步跟上,我眼睜睜看著他們倆走進拐角的休息室,傅一睿為美人開門,風度十足地等她先進,隨後回頭看了我一眼,什麼也沒說,也跟著進去關上門。
我心裡有說不出的滋味,有點酸澀,但很快就淡然,我想這點怪異的酸澀感大概因為我習慣了傅一睿做我的好朋友,而我的好朋友家裡來人,他卻沒想過跟我介紹或者寒暄一下,無論是在中國還是美國,都沒有這麼個道理。我低頭看了看自己今天的穿著,淡黃色的開襟毛衣配著銀灰色西褲,脖子上繫著嫩黃小碎花的絲巾,好吧我承認很簡單,但我也有刻意加重衣著上的女性因素,至少出門前我看看鏡子裡的女人,也算精神煥發吧。
我搖搖頭,對自己一把年紀居然還有這種莫名其妙的被忽略感而暗自好笑,胡亂地抓了抓半長不長的頭髮,我對趙大姐說:「看來傅一睿沒空理我了,我還是先走吧。」
「啊,你都不好奇剛剛那女的是誰嗎?」
「不好奇。」我笑著說,「傅主任要想告訴你,自然就會講,他要不想說,那就肯定有不想說的理由。」
「少給我扯你們美國那套尊重隱私的屁話啊,」趙大姐憤憤地說,「咱們中國人就講究知根知底。」
「您是好包打聽吧?」我笑呵呵地說。
「呸,你不好?我往後打聽到的事都不告訴你,我急死你。」
我哈哈大笑,朝她揮揮手,自己慢慢走出整形外科的大門。下電梯的時候我想既然回來一趟,乾脆去找鄧文杰吃個飯吧,於是又拐到心二外那邊,找了一圈沒見到鄧文杰,卻碰到鄒國濤,這才知道鄧文杰又是佳人有約。
「真是的,想找人吃個飯怎麼那麼難啊?」我嘆了口氣,問鄒國濤,「你吃飯了嗎?要不咱們倆去?」
鄒國濤高興得笑了,點頭說:「好啊,我早想請你了。一來慶祝你康復,二來也是對你之前照顧我的答謝。」
「說得那么正式我還不好去了,得了,就一頓便飯,我請吧,」我笑了,「走,你想吃什麼?」
「西餐吧?」
「好。」
我們一道去了醫院附近一家西餐廳,那裡環境優雅,牛扒做得也不錯。我以前來過兩回,印象還可以。我跟鄒國濤被禮儀小姐領進去一處小隔間,坐下點菜後,鄒國濤藉口有事先離開了一下,我支著下巴無聊地看著四周,忽然發現傅一睿帶著剛剛那位美人一道踏進餐館。
我立即豎起餐牌遮住臉,往一旁悄悄看過去,還好他們沒發現我,大概也是有事情要說,傅一睿與美人去了餐廳另外一邊的僻靜角落。我吁出一口氣,放下餐牌,對自己這種下意識的反應感到好笑。正想著,忽然看到鄒國濤抱著一捧漂亮的蝴蝶蘭進來。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他朝我慢慢走進,臉上笑容羞澀靦腆,抱著花站在我面前,立即有種被雷劈中的窘迫令我不知所措,我乾巴巴地說:「啊,小鄒,這花很漂亮……」
他遞過來,臉上的笑有些僵硬,但努力維持著,像豁出去一樣說:「張醫生,這,這是送給你的。」
我只覺渾身雞皮疙瘩都冒出,鄒國濤介於男孩與男人之間的眼神炙熱渴望,裡頭的意思明顯不過,只是這種三流電視劇里教壞小孩的招數在現實中上演實在令人不敢恭維,像莫名其妙被人強拉進一場低俗的真人秀中,除了丟臉沒別的感覺。我這輩子從未有這等榮幸上升為八點檔的女主角,他舉著花的十五秒內,我感覺汗流浹背,尷尬得要命。
然後我當機立斷,飛快把花從那個傻小子手中搶了過來,其間掙落了一些花蕾葉子也在所不惜。隨後我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花藏到邊上座位,至少暫時讓它消失在公眾視線下,然後儘量笑得自然說:「先坐下,坐下再說。」
「可是我還沒說……」
「行了坐下吧。」我忍不住提高嗓門。
鄒國濤漲紅了臉,飛快地坐了下來。
我單手支著額頭,沒好氣地瞪著他,那孩子在我的目光凌遲下越發麵紅耳赤,坐立不安,等到侍應生上了菜,聞到食物的香味,我才略微消了氣,指著東西說:「吃吧。」
鄒國濤慌裡慌張地動手,我用專業的解剖手勢將六成熟牛扒切好,吃了幾塊,覺得膩煩,不由放下叉子,喝了口水,我看著坐我對面的鄒國濤,忽然想起他剛剛來我們科室的時候,只不過一個實習醫,小心謹慎地幹活,為能站在手術台邊觀摩我主刀而雀躍歡欣。我想起我也是走過基本相同的路,只是我確實運氣好,一直能遇上肯照拂自己的前輩,而且頂著美國常春藤大學學位頭銜,回國後院裡領導也比較重視。我在工作上並沒有經歷國內醫學院畢業生之間的殘酷競爭,所以我也不清楚鄒國濤對我的感激算怎麼回事。
而且,不是一直算同事情誼嗎?怎麼今天來了送花這一手?
「今天的花很漂亮,但以後別送了。」我直截了當地說,「不便宜吧?浪費錢。」
鄒國濤小心地看了我一眼,囁嚅問:「你,你不喜歡?」
「我當然喜歡,但我覺得,花這種東西還是送女朋友最好,尤其是這麼好看的。」
他白了臉,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我截住他的話,飛快地說:「我以前有個未婚夫,你們都知道他過世沒多久,我們從小在一塊長大,彼此間有十幾年的感情。我不想矯情地說一輩子只愛這個人,但我想人這一生,能花十幾年去經營的感情不多,它份量很重,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他垂下頭,半響過分,點了點頭。
我微微一笑,緩和了口氣說:「快吃吧,吃完了你還得回去上班呢。」
作者有話要說:遲來的一章
第23章
一直到我走出餐廳,傅一睿也沒有跟那位美人聊完,我雖然有按捺不住的好奇心想去打探他們在說什麼,但一想起在門診大廳他冷漠的態度就打了退堂鼓,再怎麼說服自己尊重他人隱私,但事到臨頭,仍然有種被人隔離在外的怪異感。
我走出餐廳,在門口與鄒國濤告別,捧著他送的蝴蝶蘭,到了了還是沖他說了聲謝謝。
我萬分不願意令這個男孩難堪,不是因為我本性善良,不忍他人難過之類,大多數時候,別人的情緒對我而言只是別人的事,只有少數幾位親人的情緒才能直接影響到我。我不願意這個男孩難堪,只是因為我也送過孟冬一次花,我送出去的花同樣沒能討好想討好的人,我在自己不擅長表達的浪漫中註定要鎩羽而歸。
那件事,我還記得。
他第一次奔赴戰地就能夠拍出經驗老道的記者所捕抓的敏感性鏡頭,隨後,他獨特的視角和思考方向令他的照片大放異彩,與眾不同。人們開始談論這個具有非比尋常天賦的年輕人,但他的照片連法新社都搶先購買的時候,孟冬已經在國內引起相當多人的關注。以至於等當他歸國之時,機場上有人打著橫幅自發去迎接他。
我就站在那堆人的對立面,寒冬瑟瑟,我穿的不暖和,黑色的薄呢外套,沒有圍巾,凍得哆哆嗦嗦,卻不忘手捧一束玫瑰。我那時候還是個窮學生,坐飛機回國度聖誕已經掏空了口袋裡的錢,大冬天裡那束凍得蔫頭蔫腦的玫瑰卻管我要了一個天價,如果不是為了孟冬,如果不是為了笨拙而無從表達的愛意,我不會去買那個花。
結果整件事,就如一出對浪漫情節的拙劣模仿。
孟冬一看到我手裡的花臉就黑了,當著那麼多人的面,一個特立獨行,具備深邃思想的人文攝影師捧一束俗艷的玫瑰是一件不可想像的事情。孟冬看也不看我,他對那些不認識的迎機的人勉強擠出微笑,但對我卻大踏步走過,一直走出了機場大門,才憤憤地躲進計程車給我打個電話,命令我立即丟掉手裡那束可笑的玫瑰給他滾上車來。
我後來無數次地想那個情節:剪著齊耳短髮的女孩搓著凍僵了的手,努力想用她貧乏的審美能力將手裡缺水的花擺得好看點。她一直要到長大了才知道浪漫的元素若是弄巧成拙就會變成搞笑的戲碼,但那個時候她不懂,她有限的對浪漫的認識也是來源於普通人的認知,她以為紅玫瑰的花語是我愛你,說出這個,比什麼都重要。
我不知道鄒國濤送我蝴蝶蘭之前是否躊躇過,是否過分思量過,但我在最初的窘境中擺脫出來後,嗅著花束隱約而來的芬芳,我忽然覺得心裡有一部分柔軟的東西開始復甦,我想孟冬送過我各種千奇百怪的東西,但從未送過我這樣正兒八經的鮮花,如果算起來,鄒國濤給我的這束,其實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收到的,來自異性的,帶著明顯求偶信息的花束。
我不禁深深吸了口氣,抱著蝴蝶蘭,忽然覺得心情莫名其妙有所好轉。
無關送花對象如何,僅僅出於虛榮心的滿足,我也覺得這花來得正是時候。
是的,我也有虛榮心,我其實也不乏淺薄,但有時候歡愉這種東西就是來得如此簡單直白,與思想無關,與價值取向無關,只要一束令人尷尬的鮮花,就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我嗅著手裡的蝴蝶蘭,給李少君打了個電話,她有氣無力地問:「你怎麼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