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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00:28:59 作者: 吳沉水
在那個時代,他給我拍了無數的照片,側面的,正面的,剪影的,倒影的。
我在他的鏡頭下慢慢改變,圓潤的少女的臉龐逐漸線條拉長,清澈的眼眸逐漸籠罩上霧氣和迷茫。
他常常看著我的照片說,冉冉,你看你二十歲就有了四十歲女人的目光。
我還記得有一年,我們哪裡也沒去,就是花幾毛錢坐渡船,來回地徜徉在江面上,大聲笑,唱歌,吹江面上的風。
我們就是這樣長大,正如幾十年前流行過的一首詩所描寫的那樣:我們分擔寒cháo、風雷、霹靂;我們共享霧靄、流嵐、虹霓。
那個時候,我們只有彼此,並且對這一點毫不懷疑。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真的相信他所說的話,我真的以為只有我能令他笑得開懷且輕鬆愉快,我想我是他饑渴時的泉,是牛奶淌蜜的迦南地,我是他的信徒,因為我如此崇信他說的一切,他怎能不愛我。
他那麼浪漫,他連去當戰地攝影師,都會每年聖誕節給我寄能討我喜歡的禮物,比如手工編織的中東地毯,漂亮的阿拉伯面紗,有時候一個包裹只寄一片被子彈穿過的樹葉,有時候是一枚瓦片磨就的護身符,上面由他親手畫上即興的圖案。
我從來沒懷疑過他愛我,事實上我後來也明白了,他必然是愛著我的,孟冬那樣浪漫到骨子裡的男人,哪怕讓他虛偽一丁點,他都受不了。
問題只在於,他不是只能對我一個人如此,換個女人換個對象,他的詩魂畫眼靈感繆斯也能是另外一個人。
我對他是不可或缺的,但過了屬於我的階段,不可或缺的女人就可能是另外一個。
我從沒像今天這樣想得透徹,我想那麼浪漫而獨一無二的愛情,青梅竹馬的相濡以沫,共同見證的孤獨和默契,如果這些都不能令愛情忠貞不二,那麼我還能付出什麼來交換?
答案只可能是,愛情的現實遠比設想要殘忍脆弱。
我想明白了,但我的內在仍舊一片荒糙,就如枯水期的非洲大糙原,所有的動物全都遷徙,剩下的只是一片死寂。
我終於沒辦法再配合孟阿姨的哀傷,在她痛哭流涕的時候,我面無表情地拿著電話,想像著孟冬寄給我的披肩,不用看,我也知道那必定觸手柔軟,上面有繁複的阿拉伯幾何圖案,有漂亮到不可思議的色彩搭配。
我沒有辦法配合孟阿姨哭泣,我知道她需要我一同流淚,但我做不到這一點。
我聽見自己,用空洞的聲音說:「阿姨,把那條披肩送給其他人吧,我想我不會需要了。」
她似乎說了一句什麼,我沒有聽清,手機被傅一睿抽走,他當著我的面冷聲對孟阿姨說:「阿姨,旭冉現在情況不是太好,您有什麼話跟我說,對,我傅一睿,對,別擔心,不是危急情況,是,您別傷心,我理解您的心情,但站在醫生的角度,我想您還是少來刺激旭冉。不是,我不管您跟她說了什麼,問題是您這些不良情緒都會刺激她,這對康復很不利,我不是開玩笑,是的,您能理解就好,上次已經昏倒過一次了,對,不是小事,您也不想看她一蹶不振對不對?好的,您還有什麼話跟她說?道歉?行,我替您說,再見。」
他掛了電話,走過來,深深地看著我,我想沖他笑笑,卻發現臉上肌肉一片僵硬,只能勉強拉扯臉頰,我試了試,失敗了,索性不想再笑。
傅一睿皺緊眉頭,過來半抱住我,我身體一僵,想推他,他抱得更緊,我咬著嘴唇,開始神經質地發抖,拼命想控制也控制不了,我知道這也許並非病理反應,它可能就是一種心理性顫抖,但我在這一刻不想分析自己,我就是覺得冷,像一隻來不及遷徙,留在冰天雪地里的鳥一樣,發著抖等著凍死,心裡一片冰涼。
「放鬆,放鬆,別咬著自己,放鬆……」傅一睿緊緊抱著我,摸著我的後背,用我從沒聽過的溫柔的語調說,「冉冉乖,沒事了,我在這,沒事了啊……」
我哆哆嗦嗦地伸出胳膊攥緊他的白大褂,把頭埋在他懷裡,那一刻,我仿佛聽見風吹過大片枯糙所發出的沙沙聲,我一直徘徊在那樣一處一望無際的大糙原中,樹木都枯死,所有動物已經跑了,能跑的都跑了,河川乾涸得只剩下龜裂的地表,來不及走而渴死倒斃的動物被禿鷹叼去皮肉,只剩下掛著殘渣的白森森骨架。我一個人留在那,沒有給養,沒有交通工具,靠徒步根本走不出來。
你的系統已經崩潰,詹明麗如是說。
那不是靠哭泣,靠一個男性摯友堅實的胳膊和胸膛就能重建的;哪怕再給我一把手術刀,讓我一口切開一百個人的胸膛,疏通一百個人的心動脈血管,我也沒辦法重建自己的系統。
我渾身的力氣仿佛都被抽水機抽乾了,腳下一軟,幾乎就想栽倒,傅一睿死命拽住我的胳膊,托著我的身體,不讓我掉下去。
我忽然就厭倦了,一種從骨頭fèng隙里冒出來的厭倦席捲全身,我推他,無力地做出推開他的動作,傅一睿沒理會我,他把我打橫抱起,高聲喊人,不一會,好幾個路過的醫生護士匆匆忙忙推了擔架床過來,他們把我弄到上面去,急沖沖地奔向某個地方。
我微微眯著眼,頭頂淡藍色的天空漸漸看不見了,這實在是件令人遺憾的事,我腦子裡忽然想起初中的時候我去學游泳,怎麼樣也不敢游到深水區,孟冬在那邊嘲笑我,一邊把水潑到我身上一邊罵我「膽小鬼」。
我伸出手,輕輕摸向自己頸動脈,我是專業外科醫生,知道從那下手死得最快,而且我不會割得鮮血飛濺,刀口難看,不出十秒,一切痛苦就完結了。
最重要的是先找把趁手的手術刀。
我的手突然被一隻手狠狠攥住,握得那樣緊,幾乎用了捏碎骨頭的力氣。我抬眼看過去,傅一睿目光像要吃人一樣看我,兇狠而恐慌,似乎我再摸一遍,他就要撲上來跟我拼命。
我看著他,他盯著我,我們沒有說一句話,但彼此的意思都看得很明白。
全院都知道我跟他是老同學兼好朋友,旁邊有誰安慰他:「鄧醫生已經趕過來了,傅主任,您放心吧。」
他一言不發,繼續惡狠狠地看著我,使勁捏著我的手,一直到急救室門口,才恨恨地甩開。
在甩開瞬間,他死命盯著我,無聲地說:「你敢試試!」
我忽然愣愣地流下眼淚來,眨眨眼,又湧出來更多的淚水。
鄧文杰親自帶著人過來,我被他們擺弄了許久,插上一些導管,又給弄回病房,鄧文杰摘下口罩揉揉眉心,不無遺憾地說:「真掃興啊,還是不用開刀。」
我沒有昏迷,帶著氧氣罩看他,鄧文杰皺了眉頭,揮手讓護士和實習醫生出去,久久看著我,露出憂慮的神情。
「我第一次遇見病人死於手術台上,已經是好多年前的事了,」他用一種難得正經的口吻對我說,「說起來很好笑,我宣布死亡時間的時候,心裡想的不是什麼責任感啊自我譴責啊這種娘們唧唧的情緒,我想的是,原來剛死的人是這樣的啊。」
「剛死的人,身體還沒有出現屍斑,內臟也沒有開始腐化,皮膚組織等還是柔軟,甚至可能也還有溫度,看著就像睡著了一樣,但很奇怪,你就是能知道這是死了,它在你面前就是一具沒知覺的肉體,那不是人,那就是一堆無用的骨骼和脂肪,隨時等著被丟到哪個地方處理掉。一個人在你眼前變成一堆肉,這就是我對死亡的最初感覺。」
「然後我才明白,原來我不是神,不是所向披靡的,我是個天才的外科醫生沒錯,但我不可避免要遇到死人的事,我是能修補一個心臟,給堵塞的血管搭橋,器官移植,做各種高難度手術,但是我不能控制這個心臟在想什麼,由什麼東西確保它繼續活蹦亂跳下去,張旭冉,我不是萬能的鄧醫生,不是每次你有事我都那麼湊巧站在急診室門口穿好手術服等你。作為你的醫生和朋友,我能做的很有限,而我每次想到這一點我都很挫敗,」他定定地看著我,皺眉問,「你能別讓我繼續挫敗嗎?」
說完,他再沒有看我一眼,匆匆走了出去。
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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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昏沉沉地過了兩天,這兩天我一直閉眼,不想看任何人,也不願聽任何話,我想我活了這麼大,輪也輪到我有權利什麼也不干,躺在病床上無所事事地活著,只是做活著這件事,如此艱難,真令人厭倦萬分,想不明白為何要堅持如此艱難的一件事,直接就這麼結束不好麼?我分明記得心因性心臟病也能致死。
而且是猝死,如果那樣的話,我就不會對不住鄧文杰,對不住傅一睿,我沒有對不住孟阿姨,我也沒有對不住已經喪失的孟冬。
我比大多數女人理智,我崇尚科學和真理,我從小就知道好好規劃自己的生活,我的生活自律到連刷牙都規定好必須超過十分鐘。但這麼理性而有規律的生活現在卻令我感到厭倦透頂,我想到安徒生童話里那隻瞎眼的鼴鼠,我特別渴望能有一個洞穴,黑暗而溫暖的地方,讓我一個人鑽進去,不出來就好了。
猝死是一種福氣,想想看,張旭冉今後人生那些雞零狗碎,亂七八糟的事都不用再處理,她肩膀上擔負的責任,她內心中無休止的折磨,過往和現在的相互撕裂,那種空茫無處著陸的痛苦,沒有出路的荒原,烈日下炙烤著的孤獨。
所有這些都不用再承受了,多好。
為什麼這麼好的運氣就沒輪到我頭上?
在我的昏睡當中,每天深夜是我清醒的時候,只是我不願意睜眼,在暗夜中獨自一人醒來是一件我現在無論如何不想面對的事。然後,有一天深夜,我感到有人進了我的病房,坐在離我不遠的地方長時間地看我。奇怪的是我沒有畏懼,我想那也許是鬼,也許是人,反正無論是什麼,我都覺得無所謂,哪怕對方下一秒鐘撲上來做點什麼可怕的事我也無所謂,隨便吧,如果是兇犯就更好了。
比如那個像一刀捅死我的病患的父親,如果他現在拿刀來刺我,我一定不會躲。
幹嘛要躲呢?我唯一虧欠的人就是那個孩子,我扼殺了一個少年今後生命的無限可能性,他如果活著,肯定比我更配認領生活這種玩意,無論他會成為什麼人,他都比我這種陷入絕望無法自拔的人更值得活著。
那個人看了我兩個晚上,一句話也沒說,我不想知道他是誰,我挺感謝他的,在最難熬的清醒的時候,我知道我不是一個人。
第三天我終於睜開眼,我在護士姑娘的幫助下弄乾淨了自己,她們猶如一群活潑可愛的小鴿子,對著我也不好擺出對一般病患的冷臉,反倒一個個都過來就我醒過來表示高興。就連向來不苟言笑的護士長都露出笑容,然後消息傳開,鄧文杰與心外的兩位教授主任都過來看我,對我表示了來自院方領導的關懷。同時我聽到一個好消息,我的身體其實已經沒什麼大毛病,拾掇拾掇,明後天就可以出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