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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00:28:59 作者: 吳沉水
只有傅一睿想到了,他不動聲色地做了這一切。
傅醫生從來不是天使,他整天板著臉,可他明白一張臉的尊嚴。
冷靜而自律的傅醫生仿佛自成一個嚴密的系統,其私人生活無法窺測,以至於當了他這麼多年老友,我忽然想起一件嚴重的事,我發現都好幾年了,還從未在傅一睿身邊看到一個稱之為固定伴侶的女士。
想當初我離開美國的時候也曾聽說他有過女朋友,但他一回國這事就不了了之,直到他忽然說出幾句這麼感性的話,我才發現:
傅一睿單身的時間似乎有點太久了。
想來,傅一睿對戀愛有遠比我成熟的觀念,他注意到喜歡一個人,是喜歡一個真實的,活生生的人,而不是喜歡自己幻想的投she對象。
世界上沒有一個人是按照你的喜好而塑造的,不管你愛上誰,都是一個與你相異的個體,出身不同的家庭環境,受過不同的教育,可能還有跟你截然迥異的生活習俗,那個人,有令你瘋狂的魅力,就有令你厭惡的缺憾。
只是人總是要成長到一定年紀,才能夠坦然接受這種缺憾,才能夠明白對方並沒有因為你愛他頭頂光環,他只是一個跟你一樣的普通人。
我到了孟冬死了之後才慢慢明白,其實他從來就跳脫任性,他有藝術家的激情,卻也有那一類人不可避免的幼稚和衝動。攝影師孟冬,也許永遠需要新鮮的女人和新鮮的愛情,他會移情別戀幾乎是不用奇怪的事。
那麼,為什麼他能跟我維持了十來年的戀愛關係呢?
他跟我在一起,也許是互相需要,我們再也找不到世界上第二個人如我們這樣相互熟悉和相互信賴,我們有過一樣孤獨而漫長的成長歲月。他因為早慧,我因為孤僻,我們都很難交到朋友,在我們還學不會如何去應付孤獨的時候,兩個人靠在一起永遠比一個人更容易捱。
我們很早就一塊試過接吻,互相觸摸對方的身體,我們在一塊看布列松的畫冊,分享老海頓的唱片,我們在那樣的天真歲月中成為對方真正意義上的唯一,像秘密戰壕中的戰友,能交付性命,能不相互背叛。
我們比兄弟姐妹還親密無間,比戀人還相互依存,就像長在一塊的兩棵植物,緊緊纏繞,互相分享陽光雨露,互相抵擋暴雨風霜。
在我的記憶中還有這麼一個片段:曾經我們有過一個秘密基地,在小時候,宿舍樓樓梯間裡有不被使用的小儲藏室,我們門鎖撬開,裡面收拾乾淨,鋪上糙席,有時候還拿易拉罐的鐵皮罐插兩朵野花。在這間儲藏室里,我跟孟冬一起吃從孟阿姨的碗櫃裡偷來的肉乾,喝一種味道很苦的茶,捧著書,一人一個耳機聽老式的愛華隨身聽裏海頓的磁帶,我們就這樣度過了無數的周末下午。
有一天,大概是我小學三年級,我也交到一個朋友。那女孩帶我去她家偷看她父親珍藏的武俠小說,我沒有同樣的秘密交換,於是就帶她參觀了我跟孟冬的秘密基地。
我至今還記得那件事,清清楚楚,猶如昨天發生過的一樣。我帶著那個女孩只是打開了儲藏室的門,剛剛邁進去就被放學回來的孟冬發現,他大力地拽著那個女孩的胳膊將她拖出來,然後,當時還只是一個小孩子的孟冬沖我漲紅了臉狂怒地大叫:「你怎麼敢帶別人來這裡?你這個叛徒,叛徒!」
叛徒這個詞在我們孩童的心目中是個很惡毒的形容詞。它意味著人格低下,品德玷污,我從來沒想過孟冬會這麼罵我,我跟那個女孩都被他嚇得哇哇大哭。
一直過了好幾天我們才和好如此,孟冬嚴肅地警告我:「下次再帶人來秘密基地你就死定了。」
我點頭,可是還想知道為什麼。
他不耐煩地說:「那是我們倆的地盤,別人來的話會弄髒那裡!」
到今天我當然可以用僅有的心理學知識為孟冬這種童年時期的偏執行為冠上某個名稱,他偏執,性格中有瘋狂的因子,控制欲也很強。他固執地將我們與外面的世界隔離開,我們倆自成一國,有任何踏出圈子的步伐都被視為背叛。
但那個時候我從來沒想過可以分析孟冬。我只想如何令孟冬高興,這麼多年來,他早已成為一個高出日常生活的象徵,我追著他,竭盡所能去靠近他,按他的喜好來塑造自己,做他喜歡看我做的事,我愛他。
但時至今日,我才明白,我根本從沒認識過作為一個普通人的孟冬。
當然也就更談不上理解過他,在我們互相如交叉的直線那樣漸行漸遠之後,我必須承認,我要負很大一部分責任。
就這點而言,傅一睿對情感的認識,確實要比我聰明。
可聰明不是幸福的必然條件,我身邊最不缺的就是聰明人,鄧文杰、詹明麗、李少君,個個都有先人一步看透世事的天賦,可他們沒有一個人稱得上幸福。
傅一睿動情的話只吐露兩句就必須嘎然而止;鄧文杰與女人相處根本不敢去涉獵巔峰之後的坑坑窪窪;詹明麗被一個男人當眾摔擦手巾;可她照樣得儀態萬方地挺著脊樑;李少君倒是能一頭撞上那個負心寡義的混蛋男人,可撞完了,她不讓我看她被毆打的那一巴掌。
誰都不容易,這不是一句套話,而是確確實實存在的狀況。
我嘆了一口氣,被過來陪我散步的傅一睿聽見了,淡淡地問:「有煩心事?」
「沒,」我疲倦地笑了笑說,「有點累了。」
「那稍微走走就回去吧。」
「我知道了。」我低頭看腳下的石板,從門診大樓到住院大樓,穿過庭院的話有一條曲折漫長的石板路,「我說,傅一睿,有句話我如鯁在喉,不吐不快,冒犯了的話你別介意啊。」
「說。」
「你在咖啡廳說的那幾句,就是假如你喜歡一個女孩那幾句,當然說的很好,但我每次想起都覺得傷感。」我頓了頓,鼓起勇氣說,「我在想,你不會有什麼悲情往事吧?」
傅一睿停下腳步,面無表情地盯著我,我被他看到心裡發毛,忙說:「你剛剛答應了不介意的。」
他撇過頭,看了看遠處的樹木,低聲說:「沒什麼悲情往事。」
「真沒有?」
「沒有。」他斬釘截鐵地說。
我點點頭,微笑著看他說:「沒有就沒有吧,但你知道,無論你想說什麼,我隨時會做個好聽眾的。」
傅一睿微微眯眼說:「你腦袋裡到底在編排我什麼?」
「我也不知道,」我笑嘻嘻地說,「也許我在設想,其實你一直暗戀詹明麗之類,哈哈,太有意思了。」
傅一睿登時黑了臉。
「別生氣,開個玩笑而已,」我笑呵呵地說,「對了,說起詹明麗,我那天有看到她,有個外國男人跟她在大庭廣眾下吵架,還罵她很難聽的話。」
傅一睿皺眉說:「是不是很高大,棕色頭髮,皮膚發紅,長得像南歐人?」
我仔細想了想,點頭說:「對。」
「那是她前夫。」
「那個指揮家?」
「是,同時也是一個擅長將自己的無能推諉到女人頭上的窩囊廢。」傅一睿冷哼一聲。
「怎麼回事?」
「具體的我不清楚,也不好跟你仔細說,我只知道他們離婚鬧得很不愉快,離婚完了又搶孩子監護權等反目成仇,大概是到了不可開交的地步。」
我想起詹明麗挺拔的背影,慢慢嘆了口氣:「我能幫什麼嗎?」
「她做什麼早已心裡有數,不需我們幫倒忙,反正只要相信她能最終獲得最大利益就對了。」
我想起那個氣急敗壞的白種男人,不覺莞爾,點頭說:「學姐確實強大,但即便獲得最大利益,對女人而言,傷害就是傷害,看不到不代表不存在。」
傅一睿皺了眉頭,看著我欲言又止。
「怎麼,你想說什麼?」
他搖搖頭,換了個話題問:「胸口的疤痕要去除嗎?」
我搖搖頭,笑著說:「不用了。」
「也是,你也穿不了低胸衫。」傅一睿面不改色地說。
我尖叫一聲,回頭捶了他一下,笑罵道:「傅一睿,你一天不寒磣我不舒服是不是?」
傅一睿嘴角微微勾起:「你要真介意,我可以給你打折做隆胸。」
「去死。」
我們正鬧著,我口袋裡的手機忽然響了,我低頭一看,是孟阿姨的電話,我帶笑接了:「喂,阿姨啊,我是冉冉。」
電話那邊一陣沉默,我皺了眉頭,又緊接著喂了一聲。
慢慢的,電話里傳來一陣壓抑著的嗚咽聲,仿佛深夜受傷的動物隱含在喉嚨口的悲慟,我嚇了一跳,忙連聲問:「阿姨,阿姨你在嗎?你怎麼啦?你別嚇我。」
「冉冉,」過了好一會,孟阿姨才帶著哭腔說,「冉冉,我到今天,我到今天才拿到冬冬從中東給我們寄來的聖誕禮物,那個包裹,由於各種原因,在海關那扣了很久,我跑了無數次,今天才終於拿到我兒子給我寄來的聖誕禮物,但就在剛才,我摸著他給我們挑的羊毛披肩,我忽然明白他真的已經不在了,嗚嗚嗚,冉冉,冬冬真的不在了,他是真的再也不會回來了……」
第19章(修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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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冬骨子裡是個浪漫的男人,那種浪漫並非指送花雨中散步或者在你樓下點蠟燭之類毫無創意的事情,孟冬的浪漫是化到日常生活的點滴之內的,別人是用詩意來點綴生活,他是用詩意來經營生活,跟花多少錢無關,跟有沒有觀眾參與無關。孟冬的浪漫,就是他會讓他愛著的女人感覺自己非比尋常,獨一無二,你身上仿佛帶著一種奇妙的魔力,能反饋到那個男人身上,讓他眼睛晶亮,熱情澎湃,他如果是詩人,你就是他的詩魂,他如果是畫家,你就是他的畫眼,他是攝影師,那麼你就是能令他的照片熠熠生輝的靈感來源。
孟冬常常說我要給他滋養,他常常會三更半夜跑來我房間抱著我說我要你給我充電,他會舉著相機欣喜若狂地朝你奔來說冉冉你看我今天拍了超級棒的畫面你快看這都是你給我的靈感。
在我們還是青少年的時候,每逢我生日,他必定會帶我去一個特別的地方,坐很久的公共汽車,到一座荒涼的廟宇,或者某個城鄉結合部熱鬧的農貿市場,或者一處廢棄的廠房,或者一間別致的咖啡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