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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00:28:59 作者: 吳沉水
    她確實如她自己所說的那樣,不是來給我看病,只是來訪友。

    只要她願意,這個女人絕對有本事令人將她引為知己,我儘管生性遲鈍,但有生以來,與女性朋友如此親密而持續地交談也是第一次,我心裡很感謝她花時間來陪我,只是有時未免狐疑,以詹明麗的知名度和擅長與人打交道的本事,她本人該是朋友遍天下,耗費這麼長時間來同我建立友誼,恐怕還是看著傅一睿的面子。

    傅一睿最近手術多了,前不久本市發生了一起火災,好幾個被燒傷的需要他主刀植皮,他一天站十幾個小時,累得兩眼儘是紅絲。來看我時有一次竟然靠著椅背閉上眼就睡了過去,我看了搖頭嘆息,拿了毯子圍在他身上,坐在他身邊看著他,看著看著忽然產生一種陌生感,似乎這個閉著眼在我面前毫無防備入睡的男人,跟印象中面部表情乏善可陳的傅一睿不大能重疊。

    看來是累到了,正好孟阿姨今天有給我送湯來,床頭柜上還放著,等下傅一睿醒了就給他喝吧,反正放著也是便宜了鄧文杰。我托著下巴支著頭看了一會傅一睿,漸漸無聊起來,正想起來走走,一轉頭,卻看見詹明麗站在病房門口似笑非笑看著這裡。我對她一笑,按著下唇對她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慢騰騰站起來,走到她跟前,朝她點點頭說:「來了?咱們別在屋子裡坐了,傅一睿難得睡一覺,我們別吵他,走,去那邊曬太陽。」

    詹明麗揚起眉毛,不動聲色地伸出臂彎讓我挽著,我們倆緩慢地朝外面的庭院走去,屋外冬日陽光明媚,照在身上暖得人不由眯了眼,我拿手擋住眼睛,抬頭看碧藍如洗的天空。

    「累嗎?咱們去那坐。」詹明麗指著不遠處的坐凳。

    我表示贊同,兩人朝那邊走去,詹明麗在坐下之前,拿手絹仔細鋪在上面,對我說:「坐吧。」

    我有些詫異,那是亞麻繡花的精緻手絹:「有點不好意思啊。」

    「這有什麼,坐下吧。」

    我不跟她客氣,慢慢坐下來,她卻不做,雙手擦杏色風衣口袋中,偏著頭看我,忽然笑了笑,說:「旭冉,你這麼看著,倒有幾分病弱美人的感覺。」

    我捧懷做了嘔吐的姿態:「學姐,在你這樣的美女面前,這種話不是恭維,而是存心寒磣我。」

    「我可打死都沒法來一個我見猶憐的眼神。」

    「那還不簡單,跟我一樣胸口挨一刀就成。」我笑著說,「不過學姐這麼明艷的人,便是躺病床上,大概該有的光彩也一分不少。」

    詹明麗愉快地笑了:「我得承認,讓同性讚美比讓異性更討我喜歡。」

    「那是因為你聽到的異性恭維太多。」

    「那是不同的,」詹明麗笑著抬頭看了一會天,忽然轉頭問:「哎,真覺得我好看?」

    我點點頭:「是啊,以至於有段時間我會認為你該獨身。」

    「為什麼?」

    「太出眾的人找不到能與之匹配的呀。」

    詹明麗笑著搖了搖頭,動作優雅地扶了扶自己的鬢髮,微笑著對我說:「我離婚了。」

    「啊?」我吃了一驚,「為什麼?」

    「是前年的事,我當時生了一個孩子,在我陷入奶瓶、尿布、保姆和妊娠斑的危機中時,我名義上的丈夫,我親生孩子的另一個製造者,皺著眉嫌惡地抽菸在房間裡開大音響聽海菲茲。哦,我忘了說,我的前夫是歐洲頗有名氣的交響樂團指揮家。」

    我愣住了,從沒想過她會跟我說自己的私事,一時之間,不知道怎麼回答。

    「他當時明明可以用耳機聽,但他沒有,他寧願用滿滿一屋子的嘈雜的音樂來跟我對抗。在那一瞬間,我知道他厭惡我,因為我將他拉入了他所痛恨的,世俗的,不堪忍受的日常瑣碎和混亂當中,我強迫他成為我孩子的父親,成為一個庸俗的,有固定生活模式的男人。而我也同樣厭惡他,我厭惡他同樣將我拉入我所不擅長的母親角色,我厭惡他不能在我需要幫助和支持時,在我覺得無助和絕望時,他不是幫我一把,而是使勁推開我。所以我們相互厭惡。」

    她停了停,輕輕一笑,問:「還想繼續聽?」

    我定了定神,認真說:「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不介意,」她笑了起來,笑容溫婉優美,她退開幾步,離我稍微遠了點,從口袋裡掏出女士抽的長條薄荷煙,抽出一根含在唇間,右手持著小巧的銀色打火機點燃,吸了一口,仔細觀察呼出的白煙飄往的方向,然後走到下風處,對我說:「這樣煙吹不到你那,對不起,我在說自己的事情,這種時候不知為何,特別想來一根。」

    「抽吧,」我說,「若不是還在住院,我也會管你要一根的。」

    「可你看起來不像會抽菸的女孩,」她動作優雅地彈彈菸灰,語速緩慢地說,「我的意思不是說你是個循規蹈矩的乖女孩,當然你在某種程度上也算乖女孩,畢竟你就算處在反叛放縱的年齡,也從來沒跟美國的年輕人那樣抽大麻、酗酒或濫交。我說你不會抽菸的真正原因是,我感覺你不像會相信香菸的功能,進一步說,你不會相信靠香菸這樣的東西能放鬆自己。你給我的感覺,是一個有清晰明白的自我界限的女孩,恐怕世界在你眼裡就是黑白分明,條理清晰,視野明朗,是這樣嗎?」

    我眯眼想了想,說:「可能應該這麼說,我視野明朗是因為我從來只看見自己前面不超出十米的地方。我只看到那麼遠,所以對世界也好自我界限也罷想像力都有限,我就像一個性能奇差的手電筒,只能照那麼遠,那麼目之所及的東西,當然必須每看一下都條理分明。」

    詹明麗笑了笑,又吸了一口煙說:「我麼,則正好跟你相反,我是坐在直升機上往下看,我能看到崇山峻岭,高川低谷,我的人生是能夠這樣被俯視的,因此它也是能夠被總體規劃的。而到那個時刻為止,我也一直都做得很好,我的事業,愛情,婚姻,都在能規劃的範圍內儘可能圓滿。我也不是不講究情調風趣的人,我愛享受,我也懂得放鬆,我本人就是高超的心理學專家,我對付自己的情緒很有一套。而該有的情趣我一樣不少,聽古典音樂,有幾個藝術家朋友,家裡定期舉辦格調不低的聚會,我挑選的男人,從外貌到才華到能力都是上上之選。但是,就是這個我一開始覺得具備最大可能性幸福的男人,我們在一塊後,卻慢慢變得無法相處,到了生完孩子後,我們之間的關係簡直糟糕到互相厭惡的地步,而且那種厭惡越來越盛,雙方幾乎都到了掩飾不住,想將對方狠命踩到腳下的時候,我才猛然發現我的人生竟然在不知不覺間出現了大問題。」

    「你也會出問題?」

    「是啊,強悍如機器人一樣的我,也同樣會出問題,就像電腦程式被病毒攻占,明明按照以往萬無一失的運算規則進行下去的人生,一夜之間,啪。」她輕輕做出了一個倒塌的手勢,「系統崩潰了。」

    她飛快地抽了一口煙,又徐徐吐出,輕描淡寫說:「我得了嚴重的產後抑鬱症,為此不得不中斷各方面工作長達一年。經過這個漫長而艱難的時期後,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離婚。」

    她看了看我,拍拍我的肩膀說:「知道我為什麼說這些?」

    我心裡惻然,點了點頭說:「知道。」

    她回頭看我,微笑說:「你的系統呢?崩潰了嗎?」

    我咬緊下唇,沉默著轉過頭。

    「別介意啊旭冉,你看,對待生活這種東西,我習慣從高空俯視,你則只願意看清楚前方十米左右的東西,我們從人生觀到價值判斷體系,可能連道德感都大相逕庭,但你不能否認,不管以何種方式,我們都算是認真操持生活的人。承認崩潰很難,尤其是像我們這種明明投入十二分精神去經營生活的人,但無論如何,重建系統才是當務之急,而且你比我那時候強多了,我那時候,可沒一個學長巴巴地到處幫我找醫生。」

    我的手微微顫抖,我強笑說:「學姐,你這不可不像一個心理醫生對病人會說的話。」

    「你覺得一個心理醫生會花這麼多時間來陪一個病人?」詹明麗笑了笑,伸手摸了摸我的頭說,「傻子,我一小時好幾百美元,你可請不起。」

    第13章(修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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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來,我的系統已經崩潰了。

    承認這點很艱難,就如詹明麗所說,我對我以往的生活,是投入十二分精力和熱情。我從來就是個窮人,從小到大,金錢也好,身體精力也好,腦子活躍程度也罷,我都不是那種有條件揮霍的女孩。我很早就清楚地認識到這一點,所以勤勤懇懇,板著手指頭在花,沒有超支,沒有浪費,沒有滿腦子不切實際的綺麗幻想去編織一個不靠譜的未來。

    我所走的每一步,都是量力而行,盡力而為。

    我就像一個自己動手造房子的工匠,沒有力氣去拖石材,沒有錢去訂購木材,於是我必須靠自己一點點地累實夯土,我建了這麼一間給自己的屋子,所求不過有一處遮風擋雨之地,如此而已。

    但這間辛苦築就的屋子,卻不明原因地分崩離析。

    我長時間地坐著,想著系統崩潰這個問題。

    我向內探索自己的軀體,確乎發現沒有了那股往日支撐著興致勃勃活下去的意願,沒有這個意願,哪怕全世界的花在瞬間都集中在我眼底綻放,看起來也無甚區別,充其量,不過是植物的生殖器通通張開而已。

    我低頭看自己的雙手,我想我已經再也拿不起手術刀,不是因為信心或者心理陰影這樣簡單的因素,我是完全的,對拿手術刀這件事喪失了興趣。

    喪失興趣的,還包括我的醫生生涯,我對救死扶傷傳說的敬畏,往日裡令我熱血沸騰的心臟形狀,我對鄧文杰所說的魔力之手的嚮往,這些東西,通通不在,我的意思是,它們拋棄了我。

    就像孟冬一樣,明明說好了一起過日子,他最後還是離開了我。

    所有的感覺猶如退cháo的大海一樣緩慢離去,最終遺留下來的,只剩下孤獨,徹底而明晰的孤獨。

    我在送走詹明麗後又獨自呆了好一會,回到病房時天色已晚,我發現傅一睿醒來了,他揉著太陽穴,看見我沒好氣地問:「哪去了你?今天天氣雖然好,可外面也挺冷的。」

    我笑了笑,把床頭柜上的湯倒出,遞給他說:「喝吧,牛肉燉烏豆,孟阿姨的手藝雖然平均值不高,但湯還是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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