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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00:28:59 作者: 吳沉水
這種情況等我到了美國後稍微好轉,一是國外的氛圍多多少少要比國內寬容,二是我也年歲漸長,哪怕出於基本的教養,我也慢慢學會跟人打交道。所以那個時候雖然也是孤獨的時候居多,但還是交了幾個朋友,比如傅一睿,當然最重要的,是因為我日漸清醒,我開始慢慢了解我自己,我知道我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什麼樣的處世方式最適合我,因此也避免做些無謂的多餘的工作,比如強迫自己擴展生活圈之類。
到目前為止,我仍然認為我的人生定位沒錯,但這並不妨礙我艷羨其他類型的女性,尤其是知性優雅,永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能從猶如一團亂麻中的事務性事件中敏銳找到線頭,一拎一抖,將自己的生活抖得筆直並有條不紊的女性。在我認識的人中,傅一睿的同學詹明麗就是各中翹楚,她是個天賦極高的女人,腦子的靈活度遠超同齡許多男人,長相又漂亮,打扮也得體,臉上總有恰到好處的微笑,是為數不多的懂得控制自己智力和美貌,不至於給人造成壓迫感的女人。
我很羨慕詹明麗,但我也對她敬而遠之,一方面固然因為她身上集中了我再怎麼努力也無法成型的優點,另一方面,則是因為她太過優秀,在我還是一個女孩的時候,面對這麼優秀且比我年長的女性,我會莫名其妙產生自慚形穢的感覺。
她跟傅一睿在當年的校園中就是華人學弟學妹們心目中的神仙眷侶,有好幾年,大家一直堅信他們倆私下裡一定是戀人,就算不公開,也一定有親密的關係,有些人甚至開始預測他們什麼時候會結婚,對於兩個人會在一起大家都堅信不疑。因為目之所及,再沒有比他們更合適對方的對象了,他們如果分開,對當時還心存愛情幻想的年輕人來說,真是不可想像的一件事。
我雖然不至於拿他們倆當成理想中浪漫愛的代表人物,但當聽到傅一睿說他跟詹明麗完全只是普通朋友時,我當時還是吃了一驚,我記得那個時候我說話還挺直白,於是我不加掩飾地追問了句:「不會吧,難道你們倆連性伴侶都不是嗎?」
傅一睿登時沉下臉,用一種可怕的冷冰冰的語氣問:「你從哪個角度覺得我非跟她上床不可?」
我囁嚅地說:「那,那也沒有非不跟她上床的理由嘛……」
「你懂個屁!」傅一睿難得爆了句粗話,他呼吸粗重,惡狠狠盯住我,瞪了我十幾秒後,大概我臉上的白痴表情令他心軟了,他調開視線,深深吁出一口氣,正兒八經地說:「張旭冉,我再說一遍,我跟詹明麗從肉體到精神都是很一般的關係,可能比你還不如,懂了嗎?」
我忙點頭。
他調整了下呼吸,過了一會才問:「你從哪覺得我非跟她有關係不可?」
「沒,就是大家都這麼說,」我小聲地辯解,「而且你確實跟她私交不錯。」
「我跟她是,」他頓了頓,簡明扼要地說,「老同學。」
「在國內就是同學?」
「沒錯。」
這就是我唯一一次跟傅一睿聊起這個女人,除此以外,我跟詹明麗本人有過一些接觸,都是有傅一睿在場的情況下,她對我客氣親和,我也對她好感驟升,也試過三個人一起去喝咖啡,吃飯聊天,她經常開玩笑說給我介紹男朋友,還板著手指數她手頭上有的各種資源。我也一直沒當真,只是笑笑,我周圍不少學生有各種怪癖,有些喜歡紋身有些喜歡收集燕尾蝶,有些喜歡福馬林味有些喜歡人類頭骨的形狀,詹明麗愛給人做媒這點在我看來實在算不了什麼大不了的嗜好。
但我沒想到,有一天她真的帶了一個高瘦的華裔男孩過來,說是介紹給我,我從沒經歷過那樣的場面,登時尷尬得不知如何是好。坦白說那個男孩條件不錯,配我反正是富餘,但問題在於,我彼時心裡只有孟冬一人,且從未在她面前流露想要發展另一段戀情的意願。
那一天氣氛很緊張窘迫,詹明麗說了兩句就笑嘻嘻地離場,我對著那個男孩不知說什麼是好,只得借著尿遁跑洗手間給傅一睿打電話,問他到底該怎麼辦。傅一睿沒等我說完就掛了電話,不出十分鐘就出現在我面前,他低頭跟那個男孩耳語了兩句,男孩驚詫地起身,隨後就跟我道歉,表情生硬地告辭離開。傅一睿黑著臉坐在我對面,半天不言語,我幾次強笑著想說點什麼,他都全無回應。就在此時,詹明麗踩著高跟鞋走進來,一向優雅美麗的臉上首次現出怒氣,過來就責問道:「傅一睿你算怎麼回事?我給旭冉介紹朋友,你有什麼不滿?就算不合適也該旭冉自己說,關你什麼事?你這樣令我在我的朋友面前失禮,你不覺得自己管太多了嗎?」
我承認當時我嚇到了,我禁閉嘴唇盯著他們,傅一睿冷冷說:「張旭冉有未婚夫了你還給她介紹男朋友,你才安的什麼心?」
詹明麗臉上發白,對我怒目而視:「你有未婚夫是真的?」
我點頭。
「你為什麼不早說?」
「我以為你知道,」我一頭霧水,「我沒告訴過你嗎?」
詹明麗氣得臉上漲紅,抬腿踹了傅一睿坐的凳子一下罵:「好啊你,她有未婚夫你還一句話也不說,誠心看著我出醜是不是?」
她說完一轉身,怒氣沖沖地走了,我看向傅一睿,疑惑地問:「她真不知道?」
「別管她。」傅一睿疲倦地閉上眼,揉揉太陽穴。
我們倆氣氛詭異地坐著,過了很久,傅一睿輕聲問:「也許,也許在美國發展另一段關係,會有不一樣的體驗,你沒這麼想過?」
我覺得他是就剛剛離場的男孩有感而發,於是笑了笑說:「也許剛剛離去的女士會給你不一樣的情感體驗,你沒這麼想過?」
他微微眯眼想了想,立即搖頭說:「詹明麗的話,那還是算了。」
我哈哈大笑,拍著他的肩膀說:「可不是,有些能預見結局的事,還是別浪費時間的好。」
從那以後,我與詹明麗之間見面都有種說不出的尷尬,我們雙方都不是能委屈自己的人,索性儘量避免出現在同一場合,就算無意中碰到,我們也會打聲招呼後儘快遠離對方。這樣的事發生兩三次後,彼此都心領神會,也就慢慢疏遠了對方的生活圈和交際圈。後來就連傅一睿也不再提及她,一直到我們又回了國,又在同一所醫院工作,許多年過去後,我有一天在他辦公室,無意間瞥見他的記事本攤開著,他習慣於將需要做和已做的事一一列在紙上,我赫然發現其中有一條:
買禮物賀詹明麗結婚。
我微微吃了一驚,這才問他:「是那個詹明麗嗎?」
「是她。」傅一睿低頭看手裡的醫學雜誌,隨口應我。
「她結婚了?」我驚嘆一聲,「我還以為她會一直單身啊。」
「為什麼?」
「拜託,那麼優秀的女人,如果她覺得沒雄性動物能與之匹配也很正常吧。」
「正相反,她是我見過最有計劃將自己嫁掉的女人。」傅一睿翻過一頁紙,眼睛盯著雜誌,淡淡地說,「關於嫁誰,婚後怎麼最大程度保障自己事業一往無前,確保自己人生錦上添花,這個女人有一整套方案。」
我嘖嘖讚嘆:「好厲害,也就是說,她應該能最大程度地實現幸福了?」
傅一睿抬起眼瞥了我一下:「這可不好說,幸福快樂這種東西,做得再詳盡的人生規劃也未必能得到。」
往事已經如煙,我跟詹明麗學姐之間那點尷尬已經蕩然無存,換個環境,換種身份,我當會真正地欣喜與之重逢,但絕對不是現在這副躺在病床上半死不活的模樣。況且,她向來是個聰明到犀利的女人,這樣的女人又是心理學專家,我在她面前會無以遁形。
但我為什麼要無以遁形?我知道我在自欺欺人,我可能有很嚴重的心理問題,但那又怎麼樣?我他媽的礙著誰嗎?我就是不願意把這點傷口揭開了曬在舊日相識的人們面前又怎麼啦?
我沉著臉,二話沒說,用盡力氣狠狠推開傅一睿,尖聲問:「你說,我現在還算不算有自主選擇權?如果我有,你憑什麼替我決定?」
傅一睿冷靜地說:「小冉你別這樣,看一下心理醫生而已,不是什麼難事,那麼多難關你都挺過來,這個算什麼?別任性好不好……」
我心裡一股長久以來壓抑著的邪火驟然冒了出來,不顧一切地沖他喊:「傅一睿,你簡直邏輯混亂,現在有問題的不是我,有問題的是你!是你在沒有取得我同意的前提下,擅自替我做決定,我現在不樂意接受你的安排,行不行?你就回答我一句,行不行?」
傅一睿臉上一僵,看著我沒說話,偏偏鄧文杰還在一旁湊熱鬧:「就是,罔顧病人意願,這可違背咱們做醫生的職業道德。」
鬧哄哄的當口,卻聽見一個優雅的女聲帶著笑說:「旭冉,原來你這麼不想見我啊,枉我下了飛機就往這趕來看你,你卻這麼不待見我,這可真是傷我的心啊。」
我心裡一頓,剛剛突然的惱怒已經消逝了大半,一抬頭,正看見一位窈窕淑女步伐輕巧朝我走來,她臉上帶著迷人的微笑,看向我時,大眼睛裡流露出戲謔之光,笑呵呵地說:「都怪傅一睿亂說話,好好一件事在他嘴裡非變了味,放心放心,我可沒想過了八小時後還得上崗,我就是來這看我的老朋友們,怎麼,真那麼不歡迎我?」
第12章(修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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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人能對著美麗的詹女士說出不歡迎這樣的話。
我也不能例外,不知道出於何種原因,大概是遙遠的求學年代遺留下來對詹明麗傳說的敬畏之心,我沒法在她面前跟在傅一睿面前似的發脾氣。
詹明麗很美,這是我初次見到她後在腦海中形成的確鑿無疑的認知。且在歲月的積澱中,這種美逐漸褪去當初的飽滿而張揚的特徵,慢慢地退守為一種內斂而低調的光華,詹明麗的美在現在看來,頗有點以退為進的意思,帶了洞察世事的明白,又多了一分不以為意的淡然。我承認,這樣的詹明麗比以前的更令我喜歡,我們倆就像兩個朝不同方向走去的旅行者,原本看的就是不同的風景,哪知道繞了一大圈再度重逢,彼此都在對方眼中看到意外的相似,那些經歷不同,但心情相類的相知。
詹明麗現在隔三差五就來我病房小坐,她有時候會帶點小禮物,一本消遣的歷史地理讀物,一包我們當年在美國都吃過薑汁餅乾,兩朵開得欣欣向榮的向日葵,或者她在南亞旅行時買的一方五彩斑斕的小方巾。我對她帶來的小禮物都很喜歡,連著一兩周,我們倆都經常在下午的時候捧著茶杯坐在陽光下曬太陽聊天,話題涉及範圍很廣,唯獨沒有一句半句提到我的病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