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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00:28:59 作者: 吳沉水
    我拼命在兩眼發黑前伸出胳膊按到床頭的按鈕,警報聲響起,外面傳來一陣嘈雜的腳步聲,護士長並兩名值班的實習醫生沖了進來,其中一個我指導過的男孩焦急地衝上來,拉開了嚇得呆愣住的孟阿姨,帶上聽診器一邊聽心跳一邊問:「張醫生,您覺得怎麼樣,張醫生,您能聽見我說話嗎?」

    我閉上眼,忽然覺得無比疲倦,我想說我沒事,但我忽然厭煩了總是我在說我沒事,我明明情況很嚴重,從裡到外的嚴重,仿佛霉爛的蘋果,從芯那就發黃髮黑。我想起孟阿姨說的話,一個人的真愛只能有一次,我想反駁她這句話是沒有任何根據的,孟冬愛我的時候是真實的,他愛那個女孩的時候也是真實的,兩者之間並不矛盾,因為愛這種事根本就不具備孟阿姨所以為的約束力和神聖性,他說愛某個人的時候,其實也就僅僅只是愛而已。

    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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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來我聽說那天晚上鄧文杰飛車回醫院,他本來正打算與某位女士共聽音樂會,哪知道馬勒只聽了個前奏呼機就拼命震動,等他驅車趕回來據說我基本已經沒了心跳。鄧文杰醫生當下發了大脾氣,將那晚上值班從實習醫到護士長都罵得狗血淋頭,臨時過來救場的心一外另一名大夫因做助手時動作稍微一慢,下了手術台後也遭了池魚之殃。

    鄧醫生平時裝風度翩翩的美男子裝出境界,只有心二外跟他一塊朝夕相對的人才知道這是個怪胎,這回在實習醫面前原形畢露,把那幾個原本仰慕他仰慕得要死的小女孩都嚇得早早歇了心思,見到他順著牆走,老老實實規規矩矩喊一聲「鄧主任」。

    他跟我說這叫多年清名毀於一旦,這筆帳自然算我頭上。

    「那位約會約到一半被你拋在音樂會上的佳人呢?」

    「那個啊,」鄧文杰一邊興致勃勃地檢查我的情況,一邊隨口答,「自然泡湯了。」

    我有點過意不去,試探著說:「那什麼,我仿佛有認識漂亮高貴的單身女士,改天給你介紹……」

    他抬起眼皮,高傲地瞥了我一眼說:「你的審美我不敢恭維。」

    「喂,我就算本人不是美女,好歹留過洋見過世面好吧。」我憤憤不平。

    鄧文杰一副不與我計較的表情說:「行了,有這閒工夫,你不如想怎麼賠我的音樂會門票實在點。」

    我一聽馬上擺手:「你這傢伙肯定不會買學生票。」

    「廢話。」

    「多少錢的啊?」

    「不貴,一千二而已。」他斜眼看我,「倫敦愛樂樂團難得來一次中國,當然要買好點的座位。」

    我哀嚎一聲:「您聽中國愛樂樂團的不成嗎?」

    「像我這麼有品味的外科醫生,你不該因為邀請到我而深感榮幸嗎?」他以備受侮辱的神情對我怒目而視。

    我翻了白眼,忽然想起一個問題:「鄧文杰,你真喜歡聽交響樂嗎?」

    鄧文杰似笑非笑地看著我:「為什麼這麼問?」

    「每次你進手術室,選的音樂都是爵士樂。」

    「我想氣氛輕鬆點不行嗎?」

    「行,但若是真心喜歡古典音樂的,怕是到哪都不能抗拒地想聽,有那種欲望吧。」

    鄧文杰笑了,點頭說:「我確實喜歡爵士樂多一點,隨機性很大,明明按著一條看得到頭的路走,但忽然之間岔路橫生,誰也不知道走到頭會碰見什麼。」

    「這不是一個理性的外科醫生該說的話。」

    「那你錯了,」鄧文杰抽出聽診器,「外科手術就如一門手藝,靠勤奮和練習誠然能達到一定階段,但在這之後,若還想繼續往前走,就必須擁有名為天賦和想像力的東西,缺一不可。」

    我想了想,點頭說:「確實如此。」

    他指節優美的手在我面前猶如魔術師那般輕輕一揮,微笑說:「把自己的手想像成有魔力的,能給屍體注入活力,能把破碎的生命連接fèng合起來,能想像嗎?」

    我閉眼想像了一下自己的手,睜開眼,搖頭說:「恐怕我目前還無法做到。」

    鄧文杰笑嘻嘻地說:「那是因為你太古板,張醫生,你是時候該找個男人好好滋潤滋潤了,沒有什麼比性更能喚起激情和想像力的了。」

    我老臉發熱,罵道:「滾。」

    他厚臉皮地不以為意,又在我病房裡磨蹭了半天,翻開我床頭柜上的東西找零食,找了半天沒找到,他不滿地問:「你這裡平時不是挺多零嘴的嗎?怎麼都沒了?」

    「給我送零嘴的阿姨不來了唄。」我嘆了口氣,「她大概以為我這次發病是她害的,我給她打電話解釋她也只是哭。」

    「你不早說,」鄧文杰無不遺憾地說,「早知道這樣,我就不罵她了。」

    「你罵她了?」我詫異地問。

    「啊,」鄧文杰不以為意地說,「誰讓她在我一出手術室時就撲上來沖我哭哭啼啼說都是她不好不該在你面前提死去的兒子,我當時真煩著呢,心一外的那個蠢才居然想在我來之前就開你的胸腔要搭架,我想張旭冉的心臟我還沒看呢你居然沒通知一聲就想開了,這眼裡還有我這個二外的主任嗎……」

    「得得,」我忙打斷他,「說重點。」

    「我說的是重點啊,」鄧文杰歪著脖子反駁我,「重點就是,你這個情況用不著開刀,微創都犯不上,那個蠢才……」

    「我的心跳都停止了,當時他電擊無效,想直接開刀按摩心臟也是搶救的一個辦法……」

    「復甦心跳的方法多了,他以為拍電視劇啊動不動要開刀,當這是屠宰場啊……」

    「你扯哪去了,什麼亂七八糟的,」我無力地問,「你到底跟我阿姨說什麼了?」

    「說什麼?」他偏頭想了想,沒好氣地答,「我就問那位太太要不要干我這份工作而已,如果幹不了,就別給我添亂,我好不容易把你弄病床上養得人五人六的,她再拿幾句話刺激刺激,我這不都白幹了嗎?」

    我「啊」了一聲,苦著臉說:「鄧醫生,你不是最憐香惜玉的嗎,你怎麼對一個美人說這種殘忍的話?」

    鄧文杰愉快地答:「我說你的審美有問題吧,老娘們不在美人行列。再說了,我說的也錯,說完了小趙他們還在一旁點頭呢。」

    小趙就是跟著鄧文杰醫生打下手的助理醫生,也是個少根弦不搭調的,平日唯鄧文杰馬首是瞻,鄧醫生說東丫不敢說西,我哀嘆一聲,伸出手說:「算了,我繼續給孟阿姨賠罪去。」

    「不准。」門口傳來傅一睿硬邦邦的聲音,我抬起頭,正看見傅一睿大踏步走進來,臉色黑沉,好像有誰欠了他錢沒還似的。

    我每次看到傅學長這種臉色都會不由自主地想從自身找錯誤,看看哪做得不好惹了學長不高興,我面露苦相,小聲地叫了句:「傅一睿。」

    他沒理我,轉頭問一旁的鄧文杰:「今天情況怎樣?」

    「比之前差,比昨天好。」鄧文杰皮笑肉不笑地答。

    傅一睿點點頭,又問:「我給她找了心理醫生,什麼時候能開始?」

    鄧文杰揚了揚眉毛,瞥了我一眼問:「你要心理醫生?」

    我忙搖頭:「不需要。」

    「病人不同意,」鄧文杰聳肩對傅一睿說,「不同意就沒戲,不能強制治療。」

    傅一睿冷冷看向我,壓低聲音問:「你不同意?」

    我頓時覺得頭大如斗,但還是硬著頭皮說:「學長,我沒事……」

    「你知道從你出事到現在,你說得最多的是什麼嗎?就是我沒事這三個字。」傅一睿盯著我,壓抑著怒氣說,「我差點被你騙了,什麼叫沒事?心跳停止還叫沒事?如果那樣算沒事,那麼世上也不需要心臟科大夫,鄧文杰主任也可以提前退休了。」

    鄧醫生不樂意了,在一旁嚷嚷:「怎麼我就該提前退休,您怎麼不退,我怎麼也算救死扶傷隊伍的一員,您呢?面子工程設計師?」

    「行了,別吵了,」我忙止住他們,傅一睿說話太沖,鄧文杰說話更沒譜,天知道兩個人要吵起來,明天都得上院報頭條了。我忙掙扎著想坐起來,傅一睿一個箭步過來,扶住我的胳膊,拿了個枕頭塞在我腰後。

    「謝謝啊。」我沖他笑了笑,柔聲哄著說,「傅一睿啊,咱們這麼熟了,你關心我,我也很感動,我呢也承認自己最近確實心緒不高,但你也得給我勻點時間對不對?我保證,過段時間就好,啊?」

    他面無表情,一聲不吭。

    「我不要看心理醫生,好不好?傅學長,我不看心理醫生好不好?」我差點想跟他求饒了。

    他抬起頭,目光複雜地看著我,微微吁出一口氣,斬釘截鐵地說:「不行!」

    「你多管閒事幹嘛啊?」我真氣了。

    「我不能看著你……」他想說什麼,猛然打住,換了平時一樣的冷漠口吻說:「反正我是為你好,你必須接受心理醫生的治療。放心,為了怕你緊張,我請了你認識的老朋友,你就當跟老朋友聊聊天,沒你以為的那麼複雜。」

    「老朋友?」我立即有個不太好的預感,問,「誰啊?」

    「我在美國的同窗,詹明麗女士,她剛好回國當醫學院的訪問學者,現在人就在外面,我叫她進來。」

    第11章(補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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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少年的時代我就明白自己無法成為受師長喜愛,同學追捧,學弟學妹推崇的那類女孩,不僅因為我相貌中等,身材平板,學習偏科嚴重,喜歡的科目可以拿第一,不喜歡的科目卻可以在全班墊底;還因為我天生不活潑,性格內斂,喜歡一個人安靜看書聽音樂遠甚於交朋結友逛街交換女孩間的小心思。我的體育文娛成績一塌糊塗,待人接物更是糟糕之極,沒有社交恐懼症那麼嚴重,只是一到人多的地方,或者單獨面對陌生人,便總會備感侷促和不知所措,因為心裡很清楚那不是我擅長的領域,再怎麼努力也無法長袖善舞,左右逢源,索性不費那個勁----這對一個十來歲的少女來說,與其說是一種淡定,不如是一種挫折,因為那個時候,我的內心還來不及長出堅定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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