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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00:28:59 作者: 吳沉水
我抬起頭,狠狠瞪了他一眼。
鄧文杰沒心沒肺的笑只持續了幾秒就漸漸消散,大概他也發現自己這個話有點過分了,於是輕咳一聲,說:「對不起啊。」
我點點頭,接受他的道歉。
「那什麼,我其實就想問,你對男人的品味怎樣?」
「沒所謂品味,」我心裡微微一疼,但很快忽略不計,輕鬆地說,「如果要說,我想我可能會偏愛胳膊粗壯的。」
「果然庸俗啊。」
我點點頭:「大家庸俗才是真的庸俗。」
鄧文杰瞥了我一眼,小聲地問:「你那個死掉的未婚夫,是個什麼樣的人?」
「怎麼?你也有興趣八卦這些?」我從書上抬起眼,靜靜地看著他微笑。
鄧文杰聳肩:「我只是隨便問問,你可以不答。」
我嘆了口氣,忽然覺得此時此刻的鄧文杰就跟一個好奇的小寶寶一樣問出令人煩悶的問題而不自知,我摸摸頭髮,心想這傢伙一向說話行事非常人,也真是不能跟他一般見識。我想了想,緩緩地說:「他麼,算一個好人吧,誠實,不造作。」
「有討你喜歡的粗壯胳膊?」鄧文杰認真地問。
我呵呵笑了,搖頭說:「那倒沒有,我是後來才喜歡粗胳膊的。只是作為一種得不到的願望,偶爾在大街上看到,會想如果被那樣的粗胳膊擁抱應該滋味不錯,僅此而已。」
鄧文杰一本正經地表示贊同:「的確如此啊,我偶爾也會想如果找平胸禁慾的三十歲以上女性做,也許會很刺激呢。」
第8章(修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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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文杰與我又就肉體問題交流了一會,終於心滿意足地走了,他呆會還有一台不算複雜的手術,鄧大牌的規矩是差不多踩著點去手術室,這麼久大家也都熟知,也沒人來催他。
我閒來無事,觀察身邊不同的醫生,發覺此間眾生相尤為有趣。比如說,若是提問手術前十五分鐘你會做什麼這樣的話題,想必一千個外科醫生會有一千個不同答案,有人會選擇靜坐閉目,有人會幹脆倒床休息,有人會重複看病歷和X光片,有人則愛跟人打屁瞎聊天,有人則喜好召集一同進手術室的醫生護士麻醉師開會,仿佛嘮叨一些大家都知道的細節和廢話。而哪怕工序雷同,也不能否認在最相同的細節中會有極其不同的處理方式:比如鄧文杰,這十五分鐘也許他就寧願花十分鐘跟實習醫或漂亮的小護士玩高級調情,而若是傅一睿,我敢肯定他會勻出至少八分鐘在洗手,以一臉正氣凜然的表情與看不見的細菌作鬥爭。因此有一年聖誕我送了他一套護手產品,成功地令面癱先生臉上罩上寒霜。
因此外科醫生這一職業從此角度琢磨並不乏想像力和創造力這等玩意,而並非如外人所想那般整日浸yín在救死扶傷、仁心仁術、醫德品德等充滿自我犧牲意味的道德感中。相信我,任何這種大帽子扣久了都喪失其基本意義,一個例子就是我們醫院每回開弘揚xx精神的全院大會,每個醫生都會積極在下面或打瞌睡,或看資料,或交頭接耳,或愣愣出神。
就我個人而言,外科手術令人興奮的地方在於它能將破損機體進行修補的功效,它直接將地球上最複雜精密的儀器----人體剖開了攤平在你面前。刨除掉我們關於人體的那些無謂想像,這個過程是極具挑戰智力和想像力的。我能理解西方中世紀偷偷進行解剖研究的藝術大師和醫學先驅為何如痴如狂地躲在墓穴里解剖屍體,因為人體這項造物實在令人驚嘆不已,心醉神迷,天才的外科醫生能獨闢蹊徑,實驗性地對人體進行改造,與它的基本運行規律相搏鬥,並進而令這部儀器按想要的方式運作。
為了這種激情,我產生了治病救人的念頭。
也即是說,治病救人是在此之後附帶的東西,最初的原始的衝動,是被修復這台精密儀器的欲望所占據。
但我現在已知道,這種觀念有不能承受的風險。
因為我面臨的是一個沒有迴轉餘地的矛盾:我在技能層面是在修復一部稱之為人體的儀器,但在情感層面,我對著的,畢竟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人。
會呼吸,會行走,會微笑,會思考,會在這個世界上留下活過的痕跡的人,也許那個痕跡,還會遠遠比張旭冉能留下的,深刻得多。
所以我不能忘記那個死在我手裡的男孩,因為我不能忘記的是,在我切開他的胸腔那一刻,我想到的不是如何修復這台儀器,不是如何拯救這個人,我想的是孟冬和他的索菲亞那些令我肝腸寸斷的破事。
我手持手術刀,切開男孩單薄的胸膛,熟練查找心室問題,我下命令,我指揮一場戰鬥,但那個時候,我想的不是如何取勝,而是別的事情。
屬於我自己的悲慟的事情。
我後來發現,作為他的主刀醫生,我居然連那個男孩長什麼樣都不記得。我依稀有他很瘦弱單薄的印象,但他的五官如何,卻怎麼也想不起來,他的臉稀薄得就如一層霧氣,跟病床上的白色被褥合二為一。
一個在記憶中沒有臉的男孩,我卻讓他的命在我手上白白流失。
這不是良心譴責的問題,我認為這個問題要深刻得多,我清楚地知道,在拿著手術刀那個時候,我是痛苦得恨不得死去的,我確確實實,在琢磨死亡的事情,就像找到一個解脫苦難的繩索,我想攀援上去,死亡的欲望在那種極端痛苦下,猶若一個誘惑。
但這個誘惑沒有發生在我身上,卻發生在我手術刀下的孩子身上。
他就像接收到我關於死亡的信息了一般,都是我的責任。
我不該在拯救一個人生命的時候,想的卻是如何剝奪我自己的生命。
我有一個隱藏的秘密沒告訴任何人,那就是這麼多天了,我每天一陷入深度睡眠做同一個夢:夢裡我拿著手術刀站在手術台上,一個看不到臉的男孩瘦弱的軀體在我手下僵硬變冷,他胸口上破了一個大窟窿,而我身邊血流成河。
這不是什麼好夢,我驚醒後滿身虛汗,然後就再也睡不著。
睡不著就開始胡思亂想,想孟冬跟我以前的事,想我們曾經那麼好,想未來這種東西曾經也被我規划過,想夢想和幸福其實我要的也很簡單,真不算多。
可為什麼實現不了?
然後我就長時間盯著自己的兩隻手,我的手纖長均勻,指甲剪得平整乾淨,我想我的手上曾經可能把握過什麼東西,但想了半天,卻還是只有兩手空空這麼一個答案。
我會突然有種恐慌,怕明天,怕明天不知道該怎麼過,怕得不得了。
天一亮情況就開始好轉,好像白天的到來莫名其妙的又讓我滋生了些許力氣,我渴望著別人來看我,傅一睿、鄧文杰、甚至孟阿姨,有人來跟我說話,我就覺得好像跟世界的聯繫又多了一條微乎其微的紐帶維繫著。
但一到晚上,這些紐帶通通斷裂。
我害怕睡眠這種東西,更害怕失眠,權衡了一番以後,我決定還是睡眠好點,於是在傅一睿過來看我時,我試圖跟他商量著,問他能不能幫我弄點安眠藥。
這件事當然我也可以拜託別人,但是這種事一旦進入對答環節,就免不了要回答「為什麼要安眠藥」這樣的問題,而且我的任何答案可能都會給對方造成不必要的想像,這樣一來,能管他要藥而不被盤問的醫生,似乎也只剩下傅一睿一個。
但傅一睿聽完後卻一反常態,沒有說話,只是直直看著我,目光深邃中流露出擔憂的神色。然後他坐下來,坐的位置比以往的位置要靠近我,我不自然地往後縮了縮,訕笑著繼續說服他:「只是安眠藥,最普通的那種即可,不難弄到的,你就給弄點來唄。」
「你自己也是醫生。」
我點頭,儘量輕鬆說:「可我想著不是沒開處方的權利嗎?哎呀你別多心,我該知道的都知道,所以是絕對不會過量服用的,而且你知道我之前沒有服藥史,不存在上癮的問題……」
「我不給你弄。」他淡淡地打斷我。
「又不是讓你弄大麻!」我怒了,「就這麼點小忙你都不幫啊?」
傅一睿轉過頭,不知道在想什麼,半響,我聽見他啞聲說:「看心理醫生吧。」
我愣了,立即搖頭:「不要,我沒什麼事,就是閒下來有點失眠而已,失眠的人多了,難道都去看心理醫生?」
傅一睿沒理我,自顧自說:「我想想這方面有什麼熟人,找個好點,這家醫院的不行,不然我們回美國……」
「傅一睿!」我尖聲說,「我說了我沒事!」
他回過頭,定定地看著我,我被他看得心虛,垂下頭輕聲重複說:「我真沒事。」
傅一睿長長嘆了口氣,他朝我挪近了些,這個距離已經有點異乎尋常了,我尷尬地笑說:「傅一睿,傅一睿,我,我身上都是消毒水味,你可想好了,再靠過來呆會想吐可別怨我啊,啊你想說什麼?拜託你可別說什麼煽情的話……」
他皺眉,忍耐地低喊了句:「張旭冉,你給我閉嘴!」
我怏怏地住嘴。
他看著我,張開嘴唇,卻欲言又止,伸手扶住我的肩膀,我發現他兩手還是挺有勁的,他小心翼翼地捏了捏,皺眉說:「都是骨頭。」
我嘿嘿笑了笑,不自然地動了動。
「抱一下?」
我愣住了,睜大眼睛:「啊?」
「抱一下吧。」他重複了一遍。
「這很奇怪吧……」
「不跟你廢話就對了。」他不耐地扯過我,給了我一個緊緊的擁抱。他的手臂確實挺有勁,而且胸膛寬厚,溫度合適,靠過去猶如偎依火爐,但我覺得無比怪異,記憶中傅一睿從來沒這麼對我,確切地說是沒這麼對過任何人。在美國那種地方,同學老師朋友見面動不動就擁抱,他倒好,寧願冷漠高雅地握手,也不來這一套。我以前有個想追他的白人女同學問過我:「張,傅那麼矜持,是因為你們中國人都這樣嗎?」
我當時搖頭說:「不,是因為他有擁抱恐懼症。」
但現在算怎麼回事?傳說中有擁抱恐懼症的傅一睿,居然不嫌我身上的消毒水味,不嫌人體帶著各種各樣的細菌,像抱一個嬰孩一樣把我緊緊攬在胸前,我被迫貼著他的肩胛骨,僵著脖子一動不敢動,詭異地感覺到他的手又搭上我的頭頂,順著頭髮慢慢撫摸,這種愛撫的方式怎麼那麼熟悉,我忽然莫名其妙想起我們當實習醫轉到兒科時,曾經有前輩示範過如何通過正確的愛撫減緩嬰兒的虛弱症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