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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00:28:59 作者: 吳沉水
    她誠然從來沒辦法理解我,但她也從來盡心盡意對我好。

    我低聲說:「阿姨,我想吃你做的烏豆鯽魚湯。」

    孟阿姨還在哭,聽了愣了愣,孟叔叔說:「小冉問你呢,她想吃烏豆鯽魚湯,你給做不?」

    她恍然,擦擦眼淚說:「做,做啊。冉冉還想吃什麼?啊,不對,我去問問外頭的醫生你能吃什麼。」

    她急急忙忙地往外走,護士長笑了,說:「張醫生不就是醫生,她自己還不知道不能吃什麼?」

    孟叔叔也微笑了,他看了看我,低聲說:「小冉,叔叔想麻煩你一件事。」

    我點頭:「您說。」

    「冬冬的事,對我們打擊很大,」孟叔叔斟詞琢句說,「但我畢竟外面還有自己的事業,有事情忙,你阿姨一個人在家就難免要胡思亂想,有好幾個晚上,我都發現她睡不著,在冬冬的房間抱著他的衣服哭。」

    他看著我繼續說:「我知道這件事對你打擊不亞於我們做父母的,不然你這麼優秀一個孩子,不會出這種事,我也能理解你不想在這種時候見我們,但是小冉,我想請你看在這麼多年我們倆疼你的份上,看在孟冬好歹跟你算青梅竹馬的份上,你讓你阿姨照顧幾天好不好?讓她有件事掛心忙活起來,捱過這段時間好不好?」

    第7章(修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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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阿姨於是又回到我生活中,誠然如她所言,我幾乎算是她的一個孩子,我不能不管她。

    何況還有孟叔叔如此直白的請求,看著酷似孟冬的臉龐說出這樣的話,我除了嘆氣之餘點頭之外,基本上不可能有其他的表示。

    我的外祖母是民國時期女子師範大學畢業的老知識分子,她教出來的孩子,沒有辦法對著長輩的懇求背過身去。

    雖然我心底在深深嘆息。

    成全了別人的哀傷,到底就成全不了我自己的。

    孟阿姨現在幾乎隔一天就會出現在我的病房一次,不是帶食物過來就是帶水果過來,這些禮物帶了悲憫和探究,所以是不能推辭的,推辭了,孟阿姨不定會怎麼胡思亂想,而且按照她的思維邏輯,恐怕也只會將我解釋成思慮過多,憂傷成疾。

    我承認,我確實很難過,一直都很難過,難過得恨不得不存在這世上才好,但難過的情緒漚久了,就仿佛成為我肉體的一部分,目前而言無法分割,也無法跟任何人明白訴說,更加不想將之歸入孟阿姨那種簡單化和浪漫化的悲戚當中。

    她一生平順,即便沉浸在喪子之痛中,她也還是沒辦法理解,有些悲傷是不能由人揣測,與人分享的。

    孟阿姨喜歡熱鬧,喜歡拉人說話,她到來所帶來的一個直接後果就是,用不到一星期,外科住院部的護士們都大概清楚了張旭冉醫生有一個小可憐似的童年。父母早逝,由年長的外祖父母撫養,未及成年外祖父逝世,好容易讀完醫學院外祖母又亡故,事業稍微有點起色又遇上青梅竹馬的未婚夫客死他鄉。

    張旭冉整個就像一出時下電視台最熱衷的人間倫理劇女主角。

    我一開始還不知道,等到第三撥實習醫並小護士結伴來圍觀我的時候,我終於覺出端倪,再等到出去曬太陽,那幫年輕人不謹慎的議論聲落入我耳朵,我忽然有種無語問蒼天的衝動。

    這麼好的調侃話題,鄧文杰自然不放過。

    「我聽說某人最近成為新版霧都孤兒的主角了?」鄧文杰吃著我案頭的蘋果,邁著華麗拖曳的步伐在我病床前來回晃。

    「嗯,你也可以將之形容為孤星血淚可能更煽情。」我埋頭看書,翻過一頁,用直接複製傅一睿式的腔調冷冰冰地說:「另外,如果你再以拿我當藉口跑這偷懶順便不告自取我的慰問品,我保證你下回進我這就得上演孤膽英雄。」

    回答我的,是鄧文杰愉快地咔嚓咔嚓咬蘋果的聲音。

    我將注意力集中在要看的書上,過了一會,鄧文杰啃完蘋果,一邊擦手一邊難得好心地建議:「不如,我給你開出院?」

    我抬起頭,發現他向來帶著戲謔表情的臉上多了一點別的什麼東西,類似於同情,我皺了眉頭,沉吟了一會合上書道:「說吧,外頭都傳我的身世傳到什麼程度了?」

    鄧文杰裝模作樣說:「我可不是喜好傳小道消息的人。」

    「行,你風格高尚,現在是我自己想聽的,趕緊的說吧。」

    「你強烈要求的?」

    「我強烈要求的。」我沒好氣地回答。

    鄧文杰將挽起來的袖子仔仔細細地放下來,抖著細節的褶皺,說:「無非就是你多慘多倒霉,版本眾多,莫衷一是,但總體而言,大多數同事都被你激發了基本的人道主義熱情,就連業務水平不如你,原本瞧你不順眼的某幾位,也紛紛找到心理平衡點,找到原諒你的理由。」

    他微微一笑,風度十足地說:「你不覺得,這算一個好消息?」

    我頭大如斗,不由哀嘆了一聲,抓起一個枕頭蓋到臉上。

    「就連李院都發話,張醫生是我們院的青年骨幹醫生,既然現在是她的困難期,那麼我們大家都該幫助她。」

    「上帝啊,」我大叫一聲,把枕頭抓下喊:「誰要他們幫助?我他媽的已經辭職了辭職了!」

    鄧文杰若無其事地說:「哦,那個啊,忘了告訴你,你的辭職報告我一直沒上交,我跟咱們科的頭兒商量過,給你的是事假,現在你又住院了,那就是病假。」

    我大吃一驚,問:「你說真的?」

    鄧文杰詫異地反問:「我對女士所說的話從來真誠啊。」

    「鄧文杰你玩我啊!」我怒罵一句,抓起枕頭扔他。

    「親愛的張醫生,你這麼說別人會誤會的。」鄧文杰華麗一個側身,輕鬆躲開枕頭襲擊,「我可還算你的領導,而且我有職業道德的。」

    「是嗎?誰那天說咱們科新來的實習生年輕新鮮,完全就像為你的喜好打造的?」

    「別提了,」鄧文杰不滿地微微皺眉,「那女孩太沒勁。」

    我驚奇地問:「你不是感嘆過她最喜歡的電影是《肖申克的救贖》,由此可見是位很有思想很深度的女孩嗎?」

    鄧文杰猶如吃了什麼噁心之物一樣深吸一口氣,隨後飛快矢口否認,「我絕對沒說過。」

    「我的記性可是可以媲美計算機。」我毫不留情反駁他。

    「ok我說過,但我後來改變看法了,現在對我來說,《肖申克的救贖》是部庸俗的電影。」

    我抱著手臂冷冷看他。

    他被我看了一會,終於敗下陣來,舉手說:「好吧好吧,我發現我上當了,原來喜歡這部電影成了一個道具,原來現在很多小女孩都知道,拿《肖申克的救贖》這部電影釣凱子裝點品味再好不過。」

    我來了興趣,挑起眉毛慫恿他:「哦?說說看。」

    鄧文杰大概也憋久了,攤手說:「我誠然有點想多了,我以為事情是這樣的,有人說喜歡這部電影,一聽說這句話,就好像給了我某種奇特的心理暗示,似乎喜歡電影就等於喜歡裡面主人公不屈不撓嚮往自由的精神,還有理解力的複雜化,能解讀出裡頭深層次的悲憫,對自由和監禁這些母題的反思等等,還有暗示著這個人肯定愛看書,看聽高雅音樂,因為電影裡有普契尼的歌劇唱段,還擁有不凡的品味,因為主人公即便身陷牢籠也還不願因此低俗和同流合污……」

    我點頭:「其實吧,它就是一部單就故事而言很吸引人的電影。」

    「是啊,一個誰都能看懂的好故事。」鄧文杰鬱悶地說,「連那個小實習生也不例外。」

    「我說,是你給這部電影加了這麼多期待值吧?」我把手裡的書放到床頭柜上,「沒人強迫你要將喜不喜歡一部電影作為對異性有沒有好感的標準。」

    鄧文杰扶著額頭:「我只是不想再邂逅某部分只會化妝看偶像劇的女孩而已,那簡直是一種災難。」

    我笑了,問:「這麼說你還希望在肉體歡愉之餘,能跟上床的對象交談兩句?」

    「這要求不過分吧?」

    我興致勃勃問:「如果只能二選一,年輕漂亮的肉體和能交談的對象,你選哪個?」

    「人是複雜的,」他認真思索了一會,問,「不可能只存在二選一的境地。」

    我比劃說:「只是打個比方,如果現在有一個非常性感從頭到腳從胸部形狀到皮膚顏色都是照你所愛打造的女士出現,但她的言談舉止品味愛好跟你簡直南轅北轍,你還會跟她上床嗎?」

    鄧文杰點點頭,誠實地說:「恐怕是做了再說吧。畢竟是難得一見的性感身材。」

    我哈哈大笑:「鄧文杰,說到底你還是愛年輕漂亮的肉體。」

    「誰不愛年輕漂亮的肉體?」鄧文杰反問,「你難道不愛?」

    「我當然也愛。」我攤手說,「但沒愛到非擁有不可的地步,你看,這就是我們之間的差別。」

    「那是因為咱們性別不同。」鄧文杰憤憤不平地說,「還因為你只經歷過少數的男人,對男人的想像力有限。」

    「這誠然有一部分原因,但親愛的鄧醫生,容我直白地講,你對女人的品味真的挺庸俗。」

    他皺起眉,不確定地問:「庸俗嗎?」

    「很庸俗。」我肯定地點頭。

    「於是這就是我一直孤獨的原因?」他支著下巴皺著眉頭。

    「孤獨這個詞怎麼看也跟您不搭調,」我嗤之以鼻,「鄧醫生,裝憂鬱少年您明顯超齡了啊。」

    鄧文杰厚顏無恥地昂起頭,我側身到床頭櫃那重新拿了一本別的書,低頭翻起來。

    這些都是孟阿姨從孟冬書櫃裡拿來給我的,我們以前曾經無數次一同讀一本書,一同討論一本書,就連我在國外求學的階段也沒間斷過,我那時候打工的錢,還會省出來一部分,專門為孟冬買七八十美元一本的攝影畫冊。

    書被保存得很好,有些地方孟冬拿鉛筆划過的痕跡還歷歷在目,翻開它們,猶如翻開往事。

    「我說,你經歷過多少男人?」

    「這種話題我可不想跟你討論,」我飛快地回答。

    「你不會從頭到尾只跟過你的前未婚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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