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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00:28:59 作者: 吳沉水
    「我自己當年可是過了三四個月才有資格獨立給人fèng合傷口。」傅一睿淡淡地說,「不懂得自己找事做,那是他們的問題。」

    我想起我們在美國的情形,笑了笑說:「可這是中國。」

    傅一睿不以為然地聳肩,就在此時,門外傳來一個護士的聲音:「張醫生,有人來看你。」

    「哦,」我剛剛坐好,門口就傳來一個中年婦人包含感情的聲音:「冉冉,你怎麼弄到住院了?你這樣阿姨怎麼放心?」

    我一聽就覺得頭髮發脹,卻不得不笑著打招呼:「孟阿姨,啊,孟叔叔也來了?我沒事……」

    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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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一句話沒說完,已經被衝進來的孟阿姨一把緊緊抱住。

    壓迫到胸前傷口,疼得我呲牙咧嘴。

    我剛想推開她,卻聽她抽抽嗒嗒地開始哭起來,她向來是我見過哭得最能打動人心的女人,即便年輕不再,但這種柔美早已深入骨髓,令她即使淚水漣漣,卻仍然我見猶憐。

    從來都是這樣,明明是別人在痛苦,她在掬一把同情淚,但不知道為什麼,到得最後總是掉了個個,變成遭遇不幸的人反過來要心存愧疚,惴惴不安地開口撫慰和勸解她。

    就如我現在這樣,忍著疼,嘆著氣,卻始終沒辦法狠下心推開她,反而莫名其妙伸手環住她的背脊,嘴裡胡亂說什麼我沒事我很好阿姨別擔心之類的廢話。

    孟阿姨身上就有這麼神奇的能量。

    我從小就在孟家出入,把他家廚房當我家飯堂,把他家兒子當我的對象,但我從來有自知之明,不會把他母親當我的母親,因為我深深知道,像孟阿姨那樣的女人,絕對生不出我這樣的女兒。

    我們倆除了同為女性這點一致外,恐怕從頭到腳,從裡到外,從做女人的審美觀到做人的價值觀,都沒有一處相同。

    我這麼說並沒有帶褒貶的意思,世界上不同類型的人比比皆是,相異本是常態,但相異到我跟孟阿姨這種程度,卻也屬少見,簡直足以用南轅北轍來形容。孟冬曾經說過,我跟他母親的差距,就如物種與物種之間的差距一般,大熊貓永遠無法理解fèng紉機,同樣的,鴨嘴獸也永遠無法理解野雛jú。

    但這並不妨礙我們之間真誠地關愛對方。

    她是個脾氣好的女人,一輩子都在無限期地複製自己的少女期,永遠懷揣猶如透明水晶一般的迤邐夢幻。她不滿時會嘟嘴,高興時會撒嬌,看到八點檔的狗血劇情時會熱淚盈眶,看到自家的男性成員時會有盲目的崇拜和敬畏,她永遠沒辦法自己拿一個主意,小到買哪個牌子的洗衣粉,大到穿哪件衣服出門,全會由她身後的男人做主,被我們這樣的小孩子不留情面地反駁了也不著惱,反而會委屈地嘟嘴,然後轉頭撒嬌一樣跟老公告狀。

    她就如我看過的童話小說一樣,從此王子與公主幸福地永遠生活在一起。

    這句話我童年時第一次看到就覺得不能想像,繼而產生濃厚的悲傷,沒有什麼比這麼虛設的話語更不靠譜的了,我很小的時候就會想,萬一王子和公主在一起後,發現他們並不合適呢?或者王子覺得另一個公主更美麗,公主覺得另一個王子更帥氣,他們卻不能分開,必須幸福地永遠在一起,那樣一來,這句話豈不反成為惡毒的詛咒?

    我這麼跟講故事的孟阿姨說,孟阿姨大驚失色,費了一個下午的時間,拼命想洗刷我腦子裡這些可怕的念頭。

    用她的話說就是:「公主只要每天美美的就好了,王子就會永遠愛她。」

    然後她的注意力就被怎麼在我的頭髮上拿綢帶綁一個完美蝴蝶結而轉移,她只生了孟冬一個男孩,有個女孩供她打扮成洋娃娃玩,實在是種無法抗拒的誘惑。

    但人與人就是這麼不同,悲觀主義的張旭冉即便頭戴蝴蝶結也無法積極陽光,而美麗的孟阿姨,即便年過半百,卻也能如少女那般柔媚易感。

    她對我是真的好。我從小沒有父母,在她眼裡那就只能是個小可憐,哪怕我跟她解釋了千百遍外公外婆給了我足夠多,甚至超出父母範疇的愛,但在孟阿姨的理解中,這樣的話就變成「冉冉好懂事,冉冉好讓阿姨心疼」的表現,我再怎麼辯駁,也是浪跡天涯沒人憐惜的

    拇指姑娘。所以當她第一次拉起我的手牽我進他們家時,她蹲下身子用愛嬌的口吻對當時比我大一點的小孟冬說的話我一生難忘,那原話是:

    「冬冬,這是冉冉妹妹,她好可憐哦,沒有爸爸媽媽疼愛哦,所以你以後要好好疼妹妹,好不好?」

    她好可憐哦,這從此就成為張旭冉在孟阿姨心中風雨不動的標籤。我跟著孟冬廝混玩耍時她會笑著看我們,皺著眉頭嘆一句我好可憐;我漂洋過海去美國求學,她到機場送我,也是抹著眼淚說我好可憐;孟冬跟她說要跟我訂婚,她高興得眼睛發亮,第一個反應就是脫口而出冉冉以後有你照顧就不可憐了;等我回國後為外婆送終,她參加葬禮哭著嗚咽的也是冉冉太可憐了。

    等孟冬出事後,我又辭了職,她上門看我也是與我抱頭痛哭,邊哭邊說冉冉你往後可怎麼辦?你怎麼可憐阿姨怎麼放心?

    不可否認,她真是個好人,很少有母親在痛失兒子的巨大悲慟中還能分神憐憫他人,但在孟冬死後,我卻真的怕見到她,我不能承受她對我沒來由的歉疚感和憐憫感,就連孟冬本人都不能算欠了我,更何況他的母親?

    他只不過驟然醒悟什麼是真愛,只不過匆匆忙忙將我跟他的感情定義為兄妹之情。

    我再怎樣,也不能不讓人頓悟這些,儘管對我不公平。

    只是我現階段無論如何也無法跟過往一般反過來安慰他的母親,我是真的,心有餘而力不足。

    我躲了她一個多月,終究還是因為住院被逮住,我在這困窘不堪,看不見的怪圈又套牢在我身上,我不想看到任何與孟冬有關的人,但我不能推開他的母親。

    就在此時,傅一睿冷冰冰地在一旁低喝:「這位太太,麻煩你放開張醫生,她快被你弄成二次受創了。」

    孟阿姨正哭得梨花帶雨,抬起頭有些茫然,傅一睿黑著臉不耐煩地說:「你壓到她傷口了,快放開!」

    孟阿姨這才手忙腳亂地鬆開我,忙不迭地伸手想摸我身上,著急地問:「壓到傷口了嗎?疼嗎?對不起啊小冉……」

    「別動她!」傅一睿及時喝住她的動作,硬邦邦地丟下一句:「傷口破裂或感染誰負責?」

    孟阿姨當了一輩子美人,大概從沒試過有成年男性如此不留情面地呵斥,一時間呆愣在那,轉頭委屈地又紅了眼睛,伸手向背後的孟叔叔哭訴:「老公,我不是有意的……」

    孟叔叔上前半摟著她的肩膀,低聲安慰說:「沒事,小冉不也沒什麼事嗎?是吧小冉?」

    我勉強笑了笑說:「是啊,阿姨,你沒弄到我的傷口,別難過了好不好?」

    「可是我看你躺在這,又丟了工作,冬冬他又,我怎麼可能不難過?」孟阿姨又哭了起來。

    病房中又一陣悲戚之聲,夾雜著孟叔叔的勸慰,還有我乾巴巴地開解,但大概想起了失去的兒子,母親的哭泣怎麼也止不住,我安慰人的本事有限,翻來覆去就那麼幾句,孟阿姨正在傷心處,想來也不可能聽進耳朵里,「我沒事你別難過」這種話說多了自己都覺得尷尬,怎麼可能沒事?怎麼可能不難過?我們都喪失了重要得無以倫比的人,無可替代的人。

    我覺得深度疲憊,抬起頭,求救一樣看向傅一睿,傅一睿的臉色越發黑沉,他一言不發,大踏步走出病房。不一會,管這片的護士長推著車進來,她是個四十開外的幹練女人,嗓門大,說話很有威嚴,一進門就喊:「病房需要安靜,請克制一下好嗎?」

    孟阿姨的抽泣聲低下去不少,護士長過來檢查了我的吊劑,換上新的,打開針盒說:「張醫生差不多到時間換藥打針了,家屬明天再來吧好嗎?」

    孟叔叔替孟阿姨擦了眼淚,柔聲說:「那我們先回去,讓小冉好好休息吧?」

    孟阿姨點點頭,對我哀戚地說:「冉冉,你想吃什麼?阿姨明天給你帶來。」

    我忙搖頭說:「不用了,您別擔心,醫院伙食挺好的,再說我這個狀況有些要忌口,您就別忙了。」

    「但是你沒人照顧……」

    「我跟護士們都挺熟的,她們會關照我,您忘了,我在這個醫院工作多久了?」

    孟阿姨微微笑了,轉眼又憂傷起來:「都做了這麼久,說不干就不干……」

    我沉默了,孟叔叔這時問:「那件事,醫院怎麼裁定?算醫療事故嗎?」

    「沒有這麼定,」我說,「是我自己覺得沒臉再呆著……」

    孟叔叔嘆了口氣:「你這孩子就是想太多。」

    「不是,是我做錯事,」我垂下頭,低聲說,「就算被刺一刀也是活該。」

    「啊啊,你這孩子怎麼說這麼可怕的話?」孟阿姨哭著罵我,「冬冬不在了,我兩個孩子就剩你一個,你怎麼可以說這麼可怕的話?你怎麼一點都不考慮我的心情,你孟叔叔的心情?」

    我有點震動,抬起頭看她,卻見她向來美麗光滑的臉上前所未有出現皺紋,我心裡湧上一陣難受,眼圈就紅了。

    「你跟冬冬一樣都是壞孩子,都是沒良心的壞孩子,一個不聲不響就走了,一個半死不活躺在醫院裡,你們怎麼就從來不替做父母的想想,啊?你們是一個人無牽無掛嗎?我打小疼你愛你,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你當是好玩的嗎?」

    我的眼淚掉了下來,砸到手背上,有暗啞的水花靜靜綻開,我在剎那之間被一種強烈的情緒攥住心臟,我知道我又不由自主地對孟阿姨心存歉疚,她這句話份量太重,令我想起小時候無數的細節:夏天兩個小孩子圍在圓形木桌旁乖乖坐好,等著孟阿姨給端出一人一碗又涼又甜的綠豆沙;冬天我跟孟冬倆人一人戴一頂孟阿姨做的絨線帽,我永遠是大紅圍白絨線球邊,他的則是普藍圍白絨線球邊,後來因為樣子太過幼稚,上了高小我們倆就堅決不戴;我要給洋娃娃做衣裳,孟冬偷了她珍藏在箱底的布料,我將那些高檔料子裁得七零八落,她發現後氣哭了,卻還是沒捨得打我們;我上飛機去美國,箱子裡兩件旗袍,絳紅提花的是外婆保留了幾十年的壓箱底貨,粉色軟緞的卻是她跑了半個城市找了老裁fèng特地為我做的,多虧了這兩件旗袍,我在美國少數出席的幾場聚會才算沒因為衣著丟人現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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