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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00:28:59 作者: 吳沉水
「但等我穿上那套連衣裙,我忽然產生了一種強烈的害怕,是真正的害怕,就像小時候做噩夢,一個人奔跑在黑暗曲折的教堂走廊里,身後有不知名的怪物鬼魅正在步步緊逼,我怕得兩腿發抖,不得不把自己從頭到腳罩進棉被裡,就那樣還止不住發抖。後來我想,我不能一個人呆著,無論如何也不能一個人呆著,一個人這種狀態,驟然之間就成為一種相當可怖的情形。我不斷想著,在同一個時候,就在跟我同一個城市裡的哪個地方,人們正在埋葬孟冬,把裝著他的骨灰的罈子埋進一個地穴裡頭去,每個人朝上面象徵性地扔白色jú花,但那是孟冬啊,不是別的什麼人,那是跟我從小到大都在一塊的孟冬,我無法忍受這樣的場面……」
傅一睿伸出手,這一次沒有遲疑,直達目標地放在我的頭上,來回地撫摩,用奇異的溫柔的語調說:「慢慢來,我聽著呢,細枝末節的不用詳述了,說重點就好。」
我緩緩呼吸了一會,才開口說:「總之我去不了葬禮,又無處可去,便又回醫院了。鄧文杰本來都要上手術台了,見我回來,就說這是我負責的病例,還是該我來。我滿腦子都是孟冬的葬禮,就這樣心不在焉地上了手術台去給一個孩子修補他心臟上方的洞。」
「那孩子還存在先天性的主動脈縮窄,糾正那個算常規性手術,我之前成功做過,手術過程不過是慣性為之,但推出手術室後,第二天晚上他就心跳過快,發生嚴重的併發症,情況發生的時候我正躲在頂樓樓頂想著孟冬的葬禮,我隻身一人,沒跟任何人交代我去了哪裡,在失魂落魄的情況下連呼機也沒帶,於是在那孩子需要我時,沒人找得到我。等鄧文杰開了三十分鐘車趕回醫院,已經錯過了最佳的搶救時機。」
「因此,即使是我也不能確定那個手術過程有沒有出問題。」我頓了頓,下結論說,「這就是那天發生的所有的事。」
「不,這並不是那天發生的全部事情,你還遺漏了一些重要信息。」傅一睿說。
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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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遺漏?」
「是的,」傅一睿說,「你忘了說,張醫生在這個過程中具備的專業素質,並不是所有的醫生都能在那種情況下,單憑習慣能完成一台複雜手術。」
我說:「你怎麼不說我還不如不去動這個手術。」
傅一睿沒有回答,他只是再次把手放在我頭頂,用一種完成使命一般的認真謹慎來回地撫摩我的頭髮,一開始他做得有點不順手,漸漸地便掌握了竅門,準確無誤地將善意的安撫傳達過來。我有瞬間鼻子發酸,下意識貼近了他的掌心,微微閉上眼。
有人給予溫暖的時候就要全力以赴感受這種溫暖,因為你不知道,到下一次再有同樣的感受的時候要隔多久。
我親愛的外婆如是說。
「你事後寫的報告,我有複製並傳給我在美國相熟的教授看,他是心臟外科權威。」
「嗯?」
「對方認為你在手術的程序上沒有出錯。」傅一睿淡淡地說,「只是那孩子術後出現交界性心跳過速是可以預料得到的情況,醫生如果有責任,那責任在於沒有事先考慮周詳並採取相應措施,比如降低體溫令心跳回緩之類,但說到這點就不是你一個人的責任了。當時參與整個醫療方案制定的醫生都難辭其咎,尤其是鄧文杰那傢伙,他經驗比你豐富得多,級別也高你好幾級,他都沒想到的事,怎能怪罪你頭上?」
我抿緊嘴唇,搖頭說:「傅一睿,你強詞奪理了,他是我的病人。你我都知道,術後二十四小時內病人的反應很重要,而我在這麼重要的時間內擅離職守,這已經違背職業道德。」
「但我堅持不是你一個人的責任。」傅一睿斬釘截鐵地說,「說我強詞奪理也無所謂。」
我抬起頭看他,啞聲說:「謝謝,我還不知道你對朋友這麼護短。但是傅一睿,由這件事我一直在質疑自己,我覺得我不具備成為一個優秀外科醫生的資格。」
「你這個結論下得太早。」
「不是的,我過不去心裡這道坎,」我想了想說,「倒不是良心譴責之類的,良心上當然不好受,但是我做這一行,一年當中可能有十好幾個病例會因為醫治無效死在你手上,說實話,我不習慣有多餘的精力用來多愁善感。」
「我知道。」
「但那個孩子確實因為我的疏忽而造成無可挽回的後果,對他的家庭來說,就如孟冬的喪失一樣,他們家庭,他的父母,也一定會痛苦得不得了,我不能原諒的是,我竟然由於自己的悲慟而給別的家庭帶來同樣的悲慟,為此,我覺得我不夠格。」
「就因為這樣決定不拿手術刀太可惜,」傅一睿用一如既往平淡無波的表情說:「別人不知道你走到今天有多努力,我可是一直看著呢。」
我微微笑了,問:「真的一直看著?」
「差不多。」傅一睿輕描淡寫地說,「反正我記得一個黃毛丫頭為了省錢買資料買書怎麼拼命打工,她每個新學期開始都要抱怨為什麼沒人買她用過的二手書,卻從來沒意識到那些書早已使用過度。你知道,這麼寒磣丟國人臉面的事,要讓我忘記可不容易。」
我心裡百感交集,轉頭看向傅一睿,傅一睿這時微微笑了,他其實也並非沒有表情,只是他的表情幅度比之尋常人要小很多,猶如樹葉落到水面上激起微乎其微的細小漣漪,不留意觀察或者不耐心觀察都很容易錯過。
回想起來,我們已經認識了很多年,彼此身份換了好幾層,從同鄉、同校、同學、同事,我們一直都在彼此身旁,那種相互理解是天長地久一點點積攢下來的,等我們有所察覺時,已然發現給對方的印象早已超出一般範圍內人們對我們的認知。比如傅一睿,當初醫學院的同學聊起他,都會謹慎地評價「那傢伙聰明得緊,樣子也不賴,但太冷淡,多餘的話從來不說,是不羅嗦的人沒錯,但誠然也不好接近」,我還親耳聽到同院漂亮的白人姑娘們在洗手間裡議論他「身材很棒,想來那方面能力也該很好,但為人就未免太不解風情了些,不知道□時是不是也能面無表情」之類的話。
但我認識的傅一睿不是這樣。他做人做事,與其說冷淡,不如說他有自己自成一套不可變更的規則。而他那些規則又很好辨認,大多以相互尊重保持距離,不涉及個人私生活為主,因此頗合我意。相處了這麼多年,我始終不知道傅一睿出身如何,家裡有多少人,父母之類一次也沒聽他提到過,只是讀書時每年聖誕節和中國農曆春節,都能看到國內給他寄來的許多應節物品,對此他也只是可有可無地說了句「家裡給弄來的」就沒下文。
相處久了,就能發現傅一睿很有一些好處,比如說他很有耐性,他永遠會在需要的時候充當沉默寡言的聽眾,聽我磕磕絆絆地表述完一段情緒;比如說他對自己很嚴厲,但對別人從未過分要求,至少我一次也沒聽他說過誰的不是----當然,也許他不認為有誰值得他批評也未可知。他當然也會不喜歡一些人,比如鄧文杰,但傅一睿從不對鄧醫生堪稱混亂的男女關係做出評判,對他不負責任遊戲感情的做法,傅一睿雖然不贊同,但也認為這是一個成年男人的自我選擇,從本質上講與他無關。
我跟孟冬的事他倒是一開始就知道,知道了很多年,對我來說孟冬不是需要向人隱瞞的對象,但也不是刻意需要傾訴的話題。我還記得是怎麼跟他說起孟冬的,那是我們還在美國的某一天,大家在咖啡店遇上,一起喝了咖啡,結帳的時候我堅持由我來付,因為在此之前,好像已經承了傅學長不少人情。掏錢的時候他掃了一眼我的錢包,看到我跟孟冬的合影,於是他輕描淡寫地問:「照片不錯,男朋友來著?」
「是未婚夫,回國就會跟他結婚。」
他似乎愣了一下,用對他而言高出不少的聲調問:「你已經訂婚?」
「是啊,」我點頭,「在一起長大,一起經歷初戀,維持關係到現在,結婚也是理所當然的事啊。」
傅一睿面無表情地表示贊同,但未了他加了一句:「世界充滿變數,理所當然這種事嘛,還真說不好。」
我之所以記得如此清楚,就在於這句話怎麼聽都與傅一睿一貫不管別人私事的原則相悖。有時候我想起來會懷疑自己是不是記錯了,因為傅一睿在後來的接觸中繼續保持事不關己的淡漠態度,如果我願意說我跟孟冬的事,那麼他也會聽,但我們從不對此話題進行交流,也從來沒發生過他主動問詢的狀況。
但這句話又那麼令人印象深刻,唯其與傅一睿向來的話語風格不相符,所以才銘寫在我腦子裡揮之不去,我最終判斷這應該是傅一睿說過的話沒錯,不然我不會平白無故將一句完全不像他會說的話歸入到他的名下,只是他為什麼會突然冒出這麼一句話呢?是出於他對生活的洞悉和不信任感,還是出於對我的本能擔憂?也許兩者皆有。
在我二十九歲的今天回想自己二十歲時的言談,當然知道那時候自己看起來有多單純和愚蠢,但對一個漂洋過海獨自一人的女孩來說,大洋彼岸存在一個青梅竹馬的知心愛人,他的意義恐怕已經超越了簡單的情愛關係,他還聯繫著女孩心底若隱若現的孤獨、恐慌和鄉愁,孟冬在那種情形下必須存在,其重要程度堪比金門大橋對舊金山,自由女神像對美國。再來一次,我恐怕還是會那樣深沉地熱愛孟冬,因為在那個時候,孟冬獨一無二,無可替代。
那麼深沉而炙熱的愛戀,迄今想起,仍然令我難過萬分。
還好此刻身邊有朋友相伴,他願意伸出一隻手,摩挲我的發頂。
我們倆一個躺在病床上,一個側坐一邊,各自陷入沉思中,此時我所在的單人病房過了巡視時間,護士們大多相熟,被我三言兩語趕去忙其他的事,時間靜悄悄地流淌,適合彼此沉默,想各自的事情。也不知過了多久,我忽然想起來問:「傅一睿,你今天不用值門診麼?」
他現在算我們院的專家,開的是專家門診,一周只需到場兩次。
傅一睿滿不在乎地說:「今天帶實習生。」
「哦,那他們呢?」
「我讓他們分散到各崗位自己琢磨去。」
「不是吧,你有點不負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