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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00:28:59 作者: 吳沉水
    我也趕緊低頭吃我的東西,過了不到五分鐘,突然聽見人們騷動起來,不少人發出驚呼聲,甚至有人在亂糟糟地喊:「打120吧,別讓人死在這就不好看了……」

    我本能地放下刀叉站起,這才發現場面失控,那女孩直挺挺地躺在地上,鄧文杰沉著臉袖手旁觀,他的女伴捂著臉滿臉訝然,周圍不少人圍觀。我立即越過人群過去,這時也顧不上鄧文杰的面子了,我蹲下來摸了摸那個女孩的脈搏,又俯身聽她的心跳,這才發現她的心跳微乎其微,且臉白唇青,類似於心血管堵塞。

    我立即展開急救,鄧文杰在一旁涼涼地說:「你別忙乎,讓她裝,繼續裝!」

    我抬頭吼了他一句:「你他媽氣昏頭了說這種話?你還算個醫生嗎?連她是不是裝的都判斷不出來?!」

    就這一句,讓他表情鬆動,且據鄧文杰本人回憶,這句話令他醍醐灌頂,恍然大悟。

    別誤會,鄧文杰沒悟出什麼大道理,他一向不算正常人,他在那一刻領悟到的是,原來女人除了能搞和不能搞之外,還有第三類存在。

    很不幸的,我就屬於這第三類存在。

    在我做急救的時候,傅一睿已經打了電話叫來我們醫院的救護車。因為事是鄧文杰惹出來的,所以進急救室的醫生合該是他。我因為接下來值夜班便也留了下來,叫了外賣權充被打斷的晚餐。沒等我吃完鄧文杰就穿著手術服來找我了,他打開了那個女孩的胸腔,發現心臟由於供血不足,已經勒成一個花瓶狀。但奇怪的是,血管並未發生堵塞,心臟機能也沒有損傷,檢查結果表明,她一切指標也很正常。

    「有點意思啊。」鄧文杰興奮地說,「你說說這算怎麼回事?」

    他雖然私生活不靠譜,但專業上卻很過硬,不然也不會年紀輕輕就成為心外科年輕一代的頂樑柱。我那時還是個住院醫,平時確實需要他指導。

    我想了想,不確定地說:「BrokenHeartSyndrome?」

    「對,」鄧文杰高高興興地說,「正是心碎綜合症,哈哈,我們今天也碰見了。」

    他這時候真算個醫生,由里到外透著遇見難得病例的欣喜。但我忍不住想潑他冷水,我問:「你覺得這個名稱怎麼樣?」

    「該死的很煽情,但它證明了,人的情緒能直接影響心臟功能的運作……」

    我撇嘴,毫不客氣打斷他:「據我所知,那女孩之所以會有這種該死的煽情的病,起因在你那。」

    作為醫生的鄧文杰愣住了,作為大眾情人的鄧文杰卻飛快反唇相譏:「我跟她就算有什麼,也是你情我願,更何況我根本沒碰過她。」

    「別介意,我不會做任何道德判斷的,但是鄧醫生,」我笑了笑,拍拍手收拾桌上的餐盒,邊收拾邊說,「我只想說一句,能引發心碎綜合症,至少說明那女孩的情緒強烈又真實,我想,哪怕出於尊重女性的立場,也許你該對她同樣真實一次?」

    那是我第一次覺悟到,原來人們說心碎了是真的確有其事,我不譴責鄧文杰,也不同情那個偏執的女孩,我只是忍不住在想,無論如何,有一個人真的為你而心碎,這就不是一件可以輕描淡寫的風流韻事了。

    鄧文杰後來怎麼處理我不知道,但自女孩出院後,她便再沒有來鬧過,從此徹底消失在我們的視線以內。我的日子也過得跟平時一樣忙碌而緊張。唯一的變化就是鄧文杰跟我迅速熟稔起來,熟到一定程度之後,「煽情」的心碎綜合症,常常成為我調侃他的一個內容。

    但我怎麼也想不到,有一天,這種破事會輪到我頭上。

    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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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躺在病床上,把自己迄今為止經歷過的生活粗粗估算了下,實在是平淡到不值一提的人生。我相貌中等,身材中等,腦子的靈活程度也中等,像我這樣的人世界上大概不知凡幾,正是所謂的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不少那種人。

    但在我身上,若說有什麼能夠稱之為優點的,脾氣執拗能算一種,對人也好,對事也罷,只要我覺得對,有意義,我就會跟轉動的陀螺一樣一直轉下去,不到精疲力竭倒地不起不算完。哪怕所做的事情跟周圍世界判斷對錯的價值標準相左,哪怕在很多別的人看來,那件事根本不具備承載所謂的意義,但對我來說,那些都無所謂。

    比如愛上剖開人的胸腔修理人的心臟,一心一意要將它作為安身立命的活計;比如愛上孟冬,孤注一擲決定一輩子只要那樣一個男人。

    在我以往的生命中,做心臟外科大夫和嫁給孟冬當他的老婆,成為我體內自成一套的意義系統兩個最主要的支撐點。

    為此我真是百折不撓啊,投進去整個青蔥歲月還不算,還抽離了平素生活中的幹勁,預支了此後幾十年的熱情,我用了全副心神去琢磨,就像一隻準備過冬的鼴鼠,找食物找得太投入了,已經全然忘記了找食物是為了什麼。

    鼴鼠凍僵在冰天雪地里,它到死也不明白,自己明明很早就開始為過冬做準備,它明明一直都勤勤懇懇,忠誠地履行叼東西回窩藏著這一天性,它唯一的願望不過是想再藏多一點,再後顧無憂一些,為什麼到頭來,還是來不及享受到虛構中的安逸就死去了。

    我小時候看過《拇指姑娘》這個童話,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瞎了眼的鼴鼠先生身上,我不斷地想,如果我是他,如果我註定在黝黑的地洞裡要過漫無邊際的寒冬,我該怎麼辦?

    我有的東西那麼少,視力幾乎為零,身上既無鋒利的牙齒,也無捕食的體力,更加沒有豐厚的皮毛,或者足以支撐長途遷徙的翅膀,我除了勤勤懇懇每天出去找遺落在田埂旁的糧食,還能怎麼辦?

    我知道自己不是頂頂聰明那種人,所以我學習很自律且刻苦,我知道家裡未必有錢供我去國外讀一流的醫學院,所以我拼命去夠符合申請全額獎學金的條件,我把其他女孩用來打扮交友遊玩和談戀愛的時間,幾乎都花在打工和學習上。

    甚至於,為了能在屍體上練習開刀和fèng合,我為醫院的停屍房免費服務了將近一年。

    今天,我躺在病床上無所事事,窗外樹蔭猶如霧氣一樣瀰漫,我看著它們,想起小時候獨自守在家門口等著外婆回來我就經常這麼做,小小的女孩仰頭數著枝椏上的樹葉,一片一片,層層疊疊。

    數著數著,綠色的光暈就產生催眠的感覺,仿佛眼前的一切都軟了起來,開始具備水的質地。

    她總是一個人,一個人看書,一個人聽音樂,一個人去上學和打工,一個人默默地想念心愛的男人,然後是一個人進入醫院當醫生,生平第一次拿起手術刀切開活人的胸膛,目睹活生生的心臟,那個時候也是一個人的。

    偶爾寂寞得不得不了,我會翻開多年以前孟冬給我做的相冊,那是他親手做了送給我的生日禮物之一。相冊收集了些我們從小到大的照片,裡面有兩個小小孩童手拉著手,慢慢長大,顯露出少女和少年的輪廓,他們笑容乾淨璀璨宛若天使,仿佛世上再無任何的污垢和悔恨。

    如果能一直就那麼牽著手往前走,該有多好。

    一直牽著手,沒有放開,不經歷後來的離散、隔閡、背叛和死亡,那該多好。

    但我已不再是十五歲的少女,他也早已客死他鄉,我下定決心要嫁的男人,最終我連他的葬禮都沒辦法參加。

    我在那一天站在手術台上,毀掉另一個少年的心臟,同時也毀掉我的職業生涯。

    「那個男人,是那個孩子的父親。」傅一睿坐在我對面,穿著昂貴的立領阿曼尼襯衫,扣子一直扣到喉結,只餘下最頂端的不扣,外面罩著一塵不染的白大褂。我打量著他,心不在焉地想著,為什麼一樣的醫生袍,他的就能顯得份外乾淨?

    「不知道是誰向他透露了你的住址。」

    「嗯。」

    「其實那件事,未必是你的責任……」傅一睿試探著開口。

    「嗯。」

    「交界性心跳過速,就是成年人也容易淬死,更何況是一個兒童。」傅一睿停了停,交叉雙手,看著自己的十指,斟詞琢句一般慎重地說,「不一定是你的責任。」

    我打斷他,冷靜地說:「傅一睿,你想知道那天發生了什麼嗎?」

    「不想,但你要是說我可以聽。」

    「不管你想不想,我只知道我想說了,跟心理醫生聊的時候我一個字也說不出口,但奇怪的是,現在突然想告訴別人,我現在仿佛體內有個聲音,一直嚷嚷讓我說這件事,通過說來重新檢查一下自己的內心,你能明白?」

    「我能明白。」

    我惡狠狠地補充:「因此我絕對不是良心發現或想正兒八經懺悔之類,因為不管我說什麼做什麼,那孩子都已經死了,這是不用爭辯,不容改變的事實。」

    「我說了,不一定是你的責任。」傅一睿又重複了一遍。

    「但那孩子死了。」

    「可你活著。」傅一睿用平板無波地聲音強調,「每個醫生都要面對這些,這難道不是你做醫生的初始就預料到的嗎?」

    我抿緊嘴唇瞪他,隨後,一陣深深的悲哀涌了上來,我緩緩地吁出一口長氣,乏力地說:「我確實預料過,但真發生的時候,才發現全然不是那麼回事。」

    「說吧。」他忽然放柔了聲音。

    我點點頭,想了想,終於下定決心開口:「那天是孟冬的葬禮,我知道確切的時間地點,他爸媽親自來邀請我,他們從小看著我長大,對我一直很好,他們說得很哀傷,很有道理,在那麼傷心欲絕的情況下還能說得那麼有條理,不得不說他們真是理性而寬厚的好人。他們對我說,冉冉,不管怎樣,你要去送孟冬最後一程。我知道該這樣,背叛那件事誠然令人難堪,但再大的傷害,在喪失一個人面前,都顯得無足輕重。但是我去不了,臨出門了卻怎麼也無法前往。有工作只是一個藉口,只要我開口,鄧文杰一定會樂意頂替我去做這個手術,那傢伙欠我不少人情。現在想來,也許那個手術就該讓他去做,他去的話,事情就不會變成那樣……」

    「無謂的假設不要加進來,」傅一睿淡淡地說,「那樣只會影響聽眾做判斷的情緒。」

    我苦澀一笑,繼續說:「反正我就是去不了,不是我不願意,理智上我知道應該前往,但實際上卻怎麼也沒有前往的勇氣。我不是矯情,不是傷心過度,也不是還在生氣。在那之前,得知孟冬的死訊後,我就是像被看不見的抽水機抽乾身體的全部情緒一樣,連著好幾天都沒有喜怒哀樂,是真的,感覺不到一點跟情緒沾邊的東西。然後,那天早上起床,我想也許這樣面無表情的我能去看孟冬了,就像送個老朋友,他除了是我的未婚夫,也是這麼多年我唯一的一個發小。我不能不去看他,我挑好了穿的喪服,我有那種衣服,幾年前我外婆去世時特地做的,不是中式披麻戴孝那種喪服,而是黑色的洋裝連衣裙,價格很貴,那是我頭一回給自己買那麼貴的裙子。外婆是個基督徒,有牧師望彌撒,有教友送別,整個儀式靜悄悄的,人們只是在默默流淚。我想像我穿著這樣的裙子來到孟冬的葬禮上,垂著頭,也許還能一臉悲戚,那似乎是在我能容忍的範疇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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