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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00:28:59 作者: 吳沉水
我認出她來,那是少年求學的張旭冉,那個少女時代的我在回答教授提出的問題,她克服了說一口蹩腳英語的窘迫,在大庭廣眾之下,生平第一次,用英文將每一個專業詞彙準確地拼讀出來。
那個少女扎著馬尾,穿著廉價的牛仔褲和針織衫,她永遠離群索居,她不是不願意靠近人群,她只是不知如何去靠近。她才不到二十歲,軀幹像白楊樹一樣抽高挺拔,胸部雖然平坦,但目光清澈,烏髮黑眸。她只要願意,也是能夠笑如春花般打動人心,任他是誰。
但她大多數時候都很沉默,她從不主動回答問題,表現欲和競爭欲之類在她身上更是絕跡。她過著一個人的生活,一個人背書,打工,把賺到的錢全用來支付昂貴的貸款,有時候實在窮了,啃兩塊三明治就能過一天。她周末會給國內的親人寫信,打電話,或者手持一部佳能數碼小相機走街串巷去拍照。她不是熱愛攝影,她心裡一點也不熱愛那玩意,但那個時候她所愛的男人正處在一個追求藝術的狂熱狀態,她下意識規定自己必須跟上那個男人的步伐。
因為,在所有的恐懼中,她最害怕的,莫過於那個男人投過來的輕視的目光。
在少女心中,再也沒有比愛著的男孩認為她俗不可耐,不思進取更令人難過的了。
但我知道她不喜歡,我知道她也沒有這方面的天賦,她永遠不能理解為何黑白影調就比彩色的有厚重感和歷史感,她後來雖然迷迷糊糊知道了,但那也是惡補了攝影史的結果。她把攝影作為知識來了解,而不是將之感同身受。
比起她站在手術台前切開人的胸膛或修補或更換一個活人的心臟時全身血液瞬間沸騰的激情,藝術也好創作也罷,她其實無法勝任。
但她不能說,她愛那個男人,她以為這個愛很大,包括要愛他所愛,投他所好。
哪怕他的所好,有很多時候並不是她的。
也許這樣才導致了他們之間關係的罅隙?
她長大後,就做不回當初那個總跟在男人身後,崇拜他的小姑娘;漸漸地,她也不能勝任善解人意的紅粉知己角色;再然後,那個青梅竹馬,可愛漂亮的小未婚妻成長成一名獨立的女醫生,她終究還是逐漸逐漸地,顯露出靈魂中與那個男人截然不同的成分,更自主,更有個人魅力的部分,以往她將那些成分隱藏得很好,但年歲一長,再耐心的隱藏,到底還是露出了疲態。
可即便如此,成人後的她還是無比懷念那個懵懂無知的小姑娘,那時候真正是兩小無猜啊,男孩帶著女孩逃學,他們躲在只有兩人知道的秘密基地里,一同翻看男孩從父親書櫃裡偷出來的布列松畫冊,那時候陽光照在男孩的睫毛上,猶如撲上一層金粉,閃動之間,也許有時光的煙塵簌簌而下。男孩指著那裡頭的照片說我以後會拍出比他更好的片子來。女孩則看著這個小小年紀就雄心壯志的同伴,心想他可真好看,他一定不知道,自己有這麼好看。
真的啊,從過去到現在,我再也找不到比那個時候的孟冬更好看的人了,即使是孟冬本人,也比不過。
他說,一年之中,一天之內,只有這個季節,這個時刻與眾不同。
對我則是,一生之中,一輩子之內,只有這個人,這個時刻與眾不同。
一種冰冷的液體注she進我的身體,仿佛一塊冰凌驟然打進熱乎乎的肉體,冷得我猛然打了個哆嗦,夢境被毫無預兆擊碎,我睜開了眼。
我曾經的直系領導,全院出了名的美男子醫生鄧文杰正穿著白大褂雙手抱臂像研究木乃伊一樣地居高臨下端詳我,表情很有些複雜,像是難以置信,又像是有點惋惜,我慢慢看回他,弱聲開口打了聲招呼:「嗨,鄧醫生。」
「嗨,張醫生。」他低頭看表,輕快地說,「你比預期晚醒了十幾分鐘,再不醒來,我會很樂意把你推進手術室。」他朝我俏皮地眨眼,「你知道,從你的身材形狀到你的心臟形狀,我一直都很好奇。」
我翻了白眼,問:「你一直,在這琢磨怎麼切開我?」
鄧文杰愉快地答道:「正是如此。」
我想罵這個無良醫生,卻沒那個心力,只得閉上眼不理會他。隨後,我仔細回想了暈倒前發生的事,動動身體,發現胸膛的傷口已經受到妥善fèng合,手臂上也連結著該輸送進身體的藥液。我試探著問鄧文杰:「傅一睿呢?」
「很好,在他誓要將你的病房坐穿之前就被警察叫走了,」鄧文杰聳聳肩,「希望他沒事。」
他的語氣實在幸災樂禍,我瞪了他一眼,著急說:「他完全是救我,警察怎麼能……」
「放心,」鄧文杰按住我的肩膀說,「傅一睿醫生在你公寓勇斗歹徒,英雄救美的事跡現如今傳遍全院,已經成功令他榮登眾護士美女傾慕對象榜之第二。」
「第一,是你?」
鄧文杰恬不知恥地笑了:「有些話大家心照就好。」
我微弱地笑了笑,喘了喘氣,才問:「我不在,你又禍害良家婦女了?」
鄧文杰笑容一僵,似乎想到什麼難堪事,皺起眉頭,過了一會才恢復風度翩翩的模樣說:「我想我們還是談談你的心臟為好。」
「嗯。」
「我給你拍片,沒發現堵塞,冠狀動脈沒問題,心臟機能也沒受損,據我所知,你也沒有膽固醇過高,」鄧文杰停了停,問,「你自己有答案了嗎?」
我搖頭。
「你最近情緒很差吧?」鄧文杰換了個話題。
「那只是一種人的基本情緒反應,」我反駁他,「我現在已經感到好多了。」
「哦,」鄧文杰意味深長地揚起眉毛,「那麼你怎麼解釋你的心臟問題?」
我啊了一聲,驚詫地問:「不會吧,是,那種該死的煽情的病?」
鄧文杰微笑著,用堪稱愉悅的神情點頭附和說:「是那種該死的煽情的病。」
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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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人並非什麼長相出挑的美人,至少不屬那種男性見第一面就會莫名激動繼而千方百計想搭訕,進而非搞到電話號碼不可那類型。讀書的時候若參加聯誼或跟陌生的男孩聚會,最初被注意到的那幾個女孩中肯定不會有我。這一方面是我這個人並不符合人們關於嫵媚女孩的定義;另一方面,大概是我身上散發某種「不可以跟她開玩笑」的正兒八經的信息,在大多數異性戀男孩的求偶期,我這類的女生,毫無疑問比相貌差但性格活潑的女孩還不吃香。
我明了這一切,但卻從不因此陷入苦惱,更加沒有意願按照魅力女孩的指向改造自己,那種同齡女性掩飾在年輕面孔下不動聲色的競爭和較量,在我身上也一次都沒有出現過。也許是因為孟冬早早占據了我的生命,他的存在於無形中,為我築起一道隔絕外界的高牆。
我於是更加一個人。
但我不在乎,有段時間孟冬對我而言,比整個世界的男人之總和加起來還要多。
但鄧文杰正好跟我相反,他是那種到哪都會吸引絕大多數人目光的男人。這種受歡迎程度即便是傅一睿也望塵莫及。這麼說的意思倒不是傅一睿本人長相比鄧文杰差多少,在我看來,他們都長得好,至少從人類關於美的一般標準來看,他們都比我強。但鄧文杰仿佛體內藏著一盞五百瓦的大燈泡,只要他一露面,你想忽略不計都不成。
我一向認為,一個人能如此受人矚目,宛若荒原夜空最璀璨奪目的星辰那般令人內心不能不為之觸動,這也是一種本事。回首迄今為止的人生,除了孟冬,我還是第一次在一個男人的臉上停駐視線超過三分鐘,我不是一個容易受人外貌影響的人,很多時候,人在我眼中只分為健康與不健康兩種,甚至連性別年齡種族都不具備。但鄧文杰的臉,卻硬生生令我注意到這麼一個事實,這是個長相很好的男性,豈止很好,簡直風度翩然,令人觀之忘俗。
那一剎那我想,這個男人能吸引人的原因,一定不單單因為他的臉,也不單單因為他心外科最有前途的男醫生這樣的桂冠,在他身上一定還有某些不能言傳的信息,在異性面前,準確無誤傳遞出「值得愛慕的人就該長這樣」諸如此類的信息。
而他本人對此顯然頗為自得,他是一個能坦然接受別人愛慕並享受這一過程的男人。
不過我一開始對他既無好感,也無惡感,他對我估計也是如此。那個時候,男人對我只分能開刀和不能開刀兩種;類似的,鄧文杰對女人,大概也只分能搞曖昧和不能搞曖昧兩種,所以我們在打第一次照面的時候就迅速將對方歸入各自「不能」的行列中,早早歇了進一步了解對方的念頭,平日裡各忙各的課題和手術,倒也相安無事。
真正讓我們倆熟稔起來,卻是因為那起被我們稱為「該死而煽情」的病例,而且起因還是鄧醫生的責任。
事情是這樣的:在我工作過的醫院附近,為方便探病的人照例有幾家花店。有些病人親友買一束不夠,會訂一打,按時讓花店送到病房,於是醫院中又時時能看到送花的男孩或女孩。
這一天,送花的女孩與穿白大褂的帥小伙鄧醫生美麗邂逅了。尚處在滿腦子羅曼蒂克想像階段的女孩子不意外地迷上了鄧醫生。不知道鄧文杰出於什麼原因,也是只是出於他與女性習慣性的曖昧也未可知,總之在事情進一步發展前他並不加以阻止,甚至有些鼓勵,於是來花店打工的女大學生迅速對鄧文杰醫生情根深種不能自拔。
等我這麼遲鈍的人都聽到風聲的時候,女孩已經把好好的一場愛慕演變成鬧劇,她不僅每天找各種拙劣的藉口來找鄧文杰,而且還常常跟蹤偷窺,甚至在鄧醫生與別的女人就餐時衝上去打了對方一巴掌,打完了人後她立即掩面嚎啕大哭,倒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人都有自動編別人故事的能力,看到這一幕,餐廳里其他人紛紛自我補充了前因後果,且可以斷定,大多數人都在暗自期待,這就是一出現代版的秦香蓮。
我那天倒霉,約了傅一睿在同一座餐廳吃飯,不得不親眼目睹了全過程。我看著鄧文杰一張臉漲得通紅,上面儘是前所未有的惱怒和難堪,我忽然意識到,或許他長這麼大,這是最丟臉的一次經驗。我看看傅一睿,傅一睿平板無波的臉上也現出裂fèng,似乎有點想笑,但隨即淡淡地低頭,裝作沒看見。
他是君子,知道這種時候,鄧文杰不會願意被任何一個熟人碰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