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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00:28:59 作者: 吳沉水
    傅一睿偏頭,以思索人類生存大事那般的神情思考了一番,隨即慷慨地點了點他那顆尊貴的頭顱,說:「要這麼講也行。」

    「傅一睿,我應付其他人已經很累了,咱們這麼熟的朋友就甭來這套虛的了吧。」

    「但你看起來好像,」傅一睿想了想,謹慎地說,「很難過。」

    我扶額,坐了下來,認真對他說:「我沒法不難過,失去孟冬,是很難熬的一個過程,其難過程度可能要超出你們所有人的預設,但是,」我停了下來,把兩隻手交疊在桌面上說,「但是,就是因為難過我才不願意表演,不管是表演痛失所愛的未亡人還是慘遭背叛的痴情人,我都沒有興趣,孟冬終究是喪失了,我終究是,徹頭徹尾地失去了他。」

    我心臟的位置浮上來強烈的痛楚,令我不得不中途歇息,傅一睿一言不發抽走我手中的咖啡杯,換上一杯熱的白開水。

    我道了謝,喝了一口,這也是個下午,秋季嫵媚慵懶的陽光穿透陽台的玻璃門,然後拖長腳步旖旎迴旋著不願離去。但光線已經分外柔和,我記得孟冬說過,這樣的光線最適合拍照,一年之中,一天之內,只有這個季節,這個時刻與眾不同。

    但孟冬終究是喪失了,我再也找不回他。

    我眼眶乾澀,喉嚨發苦,深吸了一口氣,抬起頭對傅一睿說:「整件事的弔詭之處在於,沒人真正關心失去了孟冬對我意味著什麼,人們只是按照他們的好心虛構我失去了什麼,一個未婚夫,一段愛情,或者一個本來可以建立的家庭。於是就這段時間,每個知道我們倆那點事的人都試圖來安慰我,甚至連網上素不相識的人也給我發電郵,寫悲悲戚戚的悼念文章。知道內情的看我眼神就越發古怪,仿佛我成了這世上最值得憐憫的寄生蟲,暗地裡孟冬的親戚好友分成兩派,一派認為要將孟冬變心的事告訴我,一派堅持怕我受打擊太大,最終他們達成一致,不知道怎麼辦,於是給我送來這張最後的照片。」

    「葬禮那天我出了那件事,就沒去,後來他爸媽知道了親自找上門,老太太見了我第一句就是抱著我嚎啕大哭,說冉冉你今後怎麼辦,是我們家冬子對不住你,你說我能怎麼辦?我不得不陪她乾嚎,那感覺真是糟透了。」

    傅一睿坐在我對面,認真地聽著。

    我忽然泄氣了,不耐煩地揮手說:「反正就這麼回事,你要想說些節哀順變之類的廢話就走吧,節哀順變這種事,我無論如何也做不到。」

    傅一睿端起咖啡喝了一口,淡淡地說:「別擔心,我從本質上懷疑安慰人這種事,我只是今天放假,來這消磨下午。」

    他似乎微微笑了一下,舉了舉杯子說:「咖啡很好喝,你雖然在相貌上有許多不可逆轉的缺陷,可組合起來還算賞心悅目,我能忍受。」

    我愣住了,呲牙說:「您還真是不嫌受累啊。」

    「還成,我很知足。」

    「別介,讓您憋屈這得多大罪過,您還是別看我了,抬起尊腿進廚房去吧。」我虛虛踹了他一腳,吩咐說,「我餓了,抽屜里有面,冰箱裡有肉,你給我做唄。」

    傅一睿嘴角上勾,站了起來,臨走又縮回腳,遲疑著說:「那個,就臉型而言,東方人比西方人要精緻柔和得多。」

    「嗯?」

    「所以就算你再丑,也比洋鬼子強,明白?」

    我忽然就想笑了。

    他不笑,但眼神浮上暖意,看了我一會,還是遲疑著伸手,象徵性地碰碰我的頭頂。

    傅一睿學長有潔癖,能這麼伸出手摸我的頭頂,已是給了我極大的面子。

    我們除了曾經做過短時間的同事外,還做過長時間的同學,當初在美國他就是我所在醫學院的前輩,那個學院中國人少,來自大陸的就更少了。我們倆一塊在成堆優越感超好的西方未來醫學精英中廝殺拼打,也算難兄難弟。

    當初我去美國的時候他已經是頗有影響力的華人學生,我還沒畢業就聽說他到著名的私人醫院當掛職。後來我回國不到一年他也回來了,進了我所在的大醫院,一上來職稱就比我高,成為領導整形外科最年輕的主任醫師,從此醫院創收的重點單位發生根本性轉變。

    此人除去面部表情過於嚴肅外,倒也不失一位俊朗男士,只是長年不苟言笑,即便本人沒有拒人千里之外的意思,周圍的人也不敢將他等閒視之,久而久之,也沒什麼人敢接近他,畢竟跟一個壓迫性極強的人呆一塊,時時下意識要檢查一下自身是不是哪做得不夠或不好,這種感覺沒人喜歡。

    不過我們倒保持了一種堪稱奇蹟的友誼,從醫學院到現在,儘管我懷疑這種友誼的初始與其說是我們互相看對眼,倒不如說因為我們倆都無從選擇。當初雖不至於非我族類虎視眈眈,但美國社會中很多地方都存在微妙的種族歧視,尤其是醫學界那麼競爭激烈的地方,我們兩個中國人結成互助組,總好過找黑人或拉丁美洲人。

    這種友誼一直持續到今天,但具體能維持多久誰也不知道,人生變數這麼大,我現在又離開了醫院,連醫生都不做了,還跟這位舊同事舊同學能有多少交集?

    知交半零落,人生莫不如是。

    所以能使喚傅一睿醫生的時候趕緊使喚,省得往後沒這個機會。

    我靠在沙發上喝剛剛他給我倒的水,微微閉上眼,廚房裡很快傳來鍋碗瓢盆碰撞的聲音,我知道過不了多久,就能聞見食物的芬芳,我其實並不餓,只是有點矯情,在這麼一個下午,我看著孟冬所愛的女人的照片看到肝腸寸斷,我需要一碗出自朋友之手的熱湯麵來撫慰自己。

    傅一睿的手藝還不錯,我領教過多次,跟我相比半斤八兩。只是希望他這次不要弄得跟大廚出手似的,明明只是煮碗面,廚房檯面上卻要擺上十七八個裝著各種調味品的碗來助陣。

    就在此時傳來門鈴聲,我遲疑了一下,想起我這段時間閒著沒事在網上買了許多用不著的零碎,這時候大概也是送貨來的快遞吧。我站起來,懶洋洋地走去開門。

    門外果然是穿著制服的男人,見我過來便問:「你是張旭冉?」。

    我點頭。

    那男人眼睛中迸she出仇恨,突然從身後亮出一把刀子沖我猛刺過來。

    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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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刀準確地刺中了我,在我二十九年的生涯中,曾經無數次切開別人的身體,但卻是第一次親身體驗利刃刺破血肉的冰冷感。

    我能夠清楚地感覺到刀尖刺穿表皮結構、脂肪層、纖維、血管,在抵達膈上肋骨的瞬間被阻止,由於外力拉扯還損傷創口周圍的皮膚組織,一陣劇烈的疼痛隨之而來,我低頭看著傷口湧出的鮮血。

    我直往後退,一個不察摔倒在地,登時摔得脊椎生疼,我的意識驟然回歸,拼命拿手按住傷口阻止流血速度。那個人還待刺第二刀,我往旁邊一滾,順手抓起茶几上的茶杯潑了過去,尖聲喊了一句「傅一睿!」

    那歹徒被熱水潑了滿面,踉蹌了一下,那邊傅一睿已經沖了出來,掄起掃把柄狠狠朝歹徒手上打去,歹徒的刀還沒打下來,傅一睿顧不得了,撲了過來迎著刀掐住歹徒的手。我看得心驚膽顫,一把抄起邊桌上的長頸玻璃瓶發狠往桌面上一砸砸碎了,我看著手裡鋒利的玻璃尖渾身發抖,心裡想萬一傅一睿要擺不平,我就跟這王八蛋拼了,死也要撲上去捅他個大面積神經癱瘓。

    但我顯然低估了傅一睿的格鬥能力,雖然我是外行,卻也看得出來傅一睿肯定是練過,只見他一抓一捏,再用力一掰,那歹徒的手被他硬生生扭到一個正常人不可能達到的角度,他的刀自然捏不住了,傅一睿此時再屈膝一擊,狠狠頂向他腹部,趁著那人疼得彎了腰,他再雙肘齊下,用力擊向他背部,那人慘呼一聲倒地。

    傅一睿將他的刀遠遠踢開,又朝他後腦猛擊一下,徹底將那個人打暈。他丟下那人,立即三不做兩步朝我奔過來。我疼得齜牙咧嘴,神經處於高度緊張狀態,一時間還捏著那個碎花瓶不知道放下。傅一睿黑著臉,過來先抽走我手中的花瓶,還沒檢查我的傷口,我忽然腳一軟,整個就往下倒。

    傅一睿忙雙手抱住我,離得太近,他的手臂肌腱微微顫抖都能感覺得到,我勉強笑了笑,安慰他說:「沒事,我有壓著傷口……」

    傅一睿一言不發,用力將我往上提,我覺得眼前發黑,攀著他的胳膊弱聲說:「那個,不好意思啊,我弄髒你的襯衫了……」

    潔癖傅的襯衫上一片血污,我看著都覺得難受,看來回頭得賠人家襯衫了,希望這個騷包身上這件別太貴,我還沒想完,就聽見他啞聲低吼:「閉嘴吧你!」

    聲音中有掩飾不住的驚恐和焦灼。

    「不行了,傷口太大,這處理不了,打電話叫車吧……」我疑惑地說:「真奇怪,我現在感覺很不妥……」

    「我說了閉嘴!」

    我感覺很糟,從來沒有過的胸痛伴隨著窒息感涌了上來,我可以感覺到自己的心臟像個突然罷工的機器,明明轉軸還在轉動,但皮帶松垮垮,已無力帶動整個工序正常運作。

    作為一名心臟科醫生,我非常清楚這是心肌梗塞的症狀,但這是怎麼回事,難道我有動脈堵塞?我心中大駭,用最後的力氣拼命揪住傅一睿胳膊外的衣袖,斷續地說:「不對,傅一睿,我覺得,心臟不對勁……」

    「什麼?」傅一睿臉色大變。

    「心臟,不對勁,像是心肌梗……」我大口大口地喘息著,捂住胸口,眼前真正發黑,眩暈感極具襲來。

    「旭冉,旭冉……」

    我說不出話,動不了一個手指頭,迷迷糊糊中只聽到傅一睿焦灼慌亂的低喊聲。他在喊我的名字,老實說,這個名字被一個男人這麼喊出聲來,真是連半點愉悅感都沒有,而且傅一睿在關鍵時刻也不具備外科醫生的專業素養,這種時候,原本該立即實施急救才是,他卻在這方寸大亂。

    我如果能嘆氣,也許就嘆氣了。我想,傅一睿,你大概在整形外科呆得太久了,幾乎忘了醫生這個行當最基本的職能。

    而我曾經將它當成理想和信念。

    多少年以前,曾經有一個年輕女孩的聲音,操著不太標準的英語,大聲說:「先天性肩胛骨高位症又稱Sprengel氏畸型,系胚態時期肩胛骨下降不全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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