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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00:28:42 作者: 吳沉水
    周子璋微微笑著,說:「很正常啊,天氣不好,我感冒了,連黎珂都情緒不高呢,我剛剛經過他的臥室,他睡得蔫頭蔫腦的,夢裡還皺著臉,象個小老頭。」

    黎簫說:「珂珂八成又夢到什麼人跟他搶生意,這個小財迷,錢掙得越多越小氣。」

    周子璋柔柔地看著他,說:「可不是,要不,我們上去捉弄他?」

    黎簫笑了笑說:「不了,你還是先吃早點吧。下回不要空腹吃藥,我給你熱早點去。」

    周子璋攔住他:「我來吧。」

    「老師,我是沒有你手巧,可熱個早飯還不至於不會。你等等就好了。」

    「黎簫。」

    「嗯?」

    周子璋微笑著說:「想談的時候儘管來找我,我很樂意當你的聽眾。」

    「我知道了。謝謝。」黎簫點頭,快步走進廚房。

    「我操,這王八蛋他媽的想幹嗎?不是玩我的吧?」黎珂握著手機一邊大吼一邊從樓上走下,店裡零星坐的三兩個客人,加上吧檯里調著飲品的周子璋,端著托盤的黎簫,人人都轉頭看他。

    「操,什麼叫我過去才有得談?談個屁,你告訴他,老子就這德行,合同他愛簽不簽,我還就不伺候了。」黎珂毫無顧忌,繼續朝電話里大罵。

    「珂珂,小聲點。」黎簫走過去,拉拉他的袖子。

    黎珂拍拍他的手,稍微降低了聲音:「我知道,嗯,嗯,你的意思是非去不可了?媽的,老子還兼職三陪了,你可得給我算精神損傷費,那當然,我容易嗎我,嗯,嗯,知道了。」他合上手機蓋,叉叉頭髮,對黎簫說:「簫簫,我現在得出去一趟,小李說有個單子出了岔子,我得跟進跟進。」

    「你不是不負責公關的嗎?」黎簫問。

    「是啊,但現在攤上一難纏的主,非要我去解答些細微末節的技術問題,沒見過這麼難伺候的。我走了啊,晚上不用等我回來吃飯。周老師,」黎珂揚聲說。

    「嗯?」周子璋微抬頭。

    「天太冷,晚上你們不要心疼那點空調錢,監督一下我哥,藥啊什麼的可別又給他混過去了。」

    他嗓門又大,店裡的幾名老主顧聞言都笑了起來。周子璋也掌不住噗哧一笑,說:「知道了,珂珂大人。」

    「羅嗦什麼,」黎簫微紅了臉,推著黎珂說:「快走快走。」

    「誒,簫簫,姑姑有令,一天你要吃什么喝什麼可都寫得明明白白的掛牆上,完了我還得打勾備她抽查呢,你別指望能在這矇混過關。」

    「受不了你們兩個,好不容易她出國了,你倒得了雞毛當令箭似的,快滾吧你。」

    黎珂嘻嘻哈哈道:「嘿嘿,你嫌我羅嗦,就是間接性地嫌姑姑羅嗦,我回頭告訴她,讓她羅嗦死你。」

    「滾吧,哪那麼多話。」黎簫不由分說,將黎珂推到門邊,開了門,將他推了出去,說:「總算安靜了。」

    周子璋端了杯熱飲走過來,遞給他說:「別人是妻管嚴,你是弟管嚴,也不賴嘛。」

    「那傢伙以前沒這麼嘮叨啊。」黎簫喝了一口杯里的東西,贊了一聲:「嗯,好喝,怎麼牛奶里有糙莓啊?」

    「我特別給你做的糙莓牛奶,老喝一種味道,怕你對牛奶都喝厭了。」周子璋溫柔地笑。

    黎簫笑笑,捧著杯子又喝了一口,眼鏡讓杯子的霧氣蒙住,忙摘下來擦擦,又戴了回去,看周子璋定定地望著自己。

    「周老師?」黎簫疑惑地喚了一聲。

    周子璋微微嘆了口氣,摸了摸黎簫的頭說:「趁熱多喝兩口,對了,今天我們早點打烊,晚上我帶你去看芭蕾舞。」

    「芭蕾舞嗎?可是,我不懂那些啊,我去會給你丟臉的……」黎簫囁嚅地說。

    「傻孩子,前天不是給你講過了《天鵝湖》的故事和柴可夫斯基嗎?你說很想看看的,忘了?今天正好有這齣劇目的演出,我就訂了票了,雖然演出的只是本市芭蕾舞團,但相信也具有一定觀賞性的。怎麼樣,不想去嗎?」

    「想,想啊,」黎簫點點頭,鏡片後面的眼睛閃閃發光。

    周子璋說:「那就乖乖地喝完這杯東西,然後上樓把你最厚的毛衣和羽絨服找出來,圍巾手套的一樣不少,知道嗎?」

    「好。」黎簫咧嘴一笑,果然如小動物一般乖巧地捧著粗陶杯大口大口地喝起來。周子璋不禁一笑,繼而搖頭嘆息,黎家兄弟怎會以為這幅老土的眼鏡就能遮擋黎簫的容貌,稍微走近他的人,又怎會不被這個男孩身上毫不造作的單純和坦蕩的美感所震撼和折服?

    第34章

    本市芭蕾舞團級別不高,但勝在經費較足,又攤上省政府狠抓文化建設,扭轉G省經濟大省卻非文化大省形象的當口,芭蕾舞作為備受新興都市貴族們青睞的高雅藝術,自然受到大力扶持和吹捧。每次在本市演出,所用的劇院都是最為著名的那兩三個,舞台設計和燈光效果請的都是一流人員操作,導演也是重金從英國聘來的,外行看熱鬧那麼一看,的確很象那麼回事。這回演《天鵝湖》也不例外,地點就在赫赫有名的圓形大劇院,這座劇院模仿人家維也納皇家歌劇院的規格,不僅有觀眾席,兩邊也有歐式的貴賓包廂。

    等周子璋終於把穿得像頭羊一樣的黎簫領出門,趕到劇院時,演出已經將要開始。黎簫一進去,黑壓壓的都是人,他心下有些膽怯,抓緊了周子璋的胳膊。周子璋微微一笑,安撫地將另一個手按在黎簫的手上,領著他穿過已然入座的人,一路道歉著,終於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黎簫忐忑地望望四周,璀璨奪目的燈光照得大廳金碧輝煌,周子璋靠近他的耳邊問:「熱嗎?把羽絨服脫下了好不好?」

    黎簫點點頭,室內空調吹著暖氣,確實讓他感到熱了。周子璋湊過身去,細心地幫他拉下拉鏈,解開圍巾,再脫下羽絨服。黎簫今晚穿的是林玉芬給他買的克什米爾白色羊毛衫,即使臉上戴著土裡土氣的眼鏡,可仍然顯得面如冠玉,俊逸奪目。周子璋在他身邊,也解下大衣,仍然是高領黑色毛衣,帶著濃濃的書卷氣,清麗的眉眼,竟也毫不遜色。

    黎簫一邊等著開幕,一邊側耳聽周子璋給他講解這齣劇目值得看的幾處地方。聽到精彩處,不禁淡淡微笑起來,忽然之間,脊椎處感到些許如芒在背,好像一種被窺視的感覺令他略為不安。他回頭看看,周圍亂鬨鬨的,全是陌生的臉,大家忙著低頭聊天或看宣傳單張,並沒有誰刻意看他。黎簫搖搖頭,大概是因為自己太久沒有來這麼多人的公眾場合,有些不適應吧。他繼續聽周子璋跟他說話,但這種感覺越來越強烈。黎簫禁不住回頭上望,一時間忽如五雷轟頂,那左側上方的包廂內端坐著兩男一女,當中一個男人身材魁梧,穩健如山,一雙如鷹般銳利的眼睛,牢牢地盯住自己,視線之灼熱幾乎要在自己臉龐上燒開兩個窟窿,不是許久未見的江臨風,又會是誰?

    黎簫剎那間,只覺心臟都要狂跳出腔,他難以自持地回望那個男人,見了面,才發覺這兩年來時刻縈繞在心中的苦澀,霎時間找到了緣由。原來,那就是思念的味道,那就是所思不得的哀傷;原來,當那個人這麼真實地再次出現,會令人心底掀起狂風巨浪,會令周遭的一切陷入靜音,仿佛在這一刻,整個世界,只剩下一個他而已。

    他望過去的只有幾分鐘,但時間卻仿佛定格了幾個小時。終於,黎簫將視線從江臨風臉上收回,無意間瞥了眼他身邊,卻發現那千嬌百媚端坐一旁的女子,正是那日電視上與他傳出緋聞的女明星張某。如此良辰美景,當得有如花美眷在旁,江臨風,你果然從來不曾委屈過自己。

    黎簫心裡悽苦難當,狼狽地回了頭,渴望投入一片暗無天日的漆黑中,躲起來一個人靜舔砥那一道越來越深的傷口。他緊緊攥住扶手,幾乎要將手指頭陷進木頭裡面去,似乎唯有如此,才能稍微減輕心底的慌亂與痛楚。四周燈光轉暗,柴可夫斯基著名的樂章響起,舞台上伶人身段妙曼,白紗翩然,卻似乎與他全無相干。他心不在焉地坐著,盯著舞台,心裡卻一遍一遍,想起那個男人曾在說過的,自己以為忘記,卻原來銘刻在心的話:「假設一個風和日麗的下午,我偶然在街上遇到了你,驚為天人,為你所深深吸引,然後千方百計追求你。我會第一時間撇開自己所有的情人,把自己裝扮成一個年近三十,才第一次談戀愛的純情男子,對著你,一下子傾瀉出自己積攢了多年的愛戀。」

    「就這樣,我們決定永遠在一起,每天早上,睜開眼都能看到彼此;每天晚上,都能在彼此體溫的相互慰籍中入眠。然後,一天天,在彼此的眼光中老去,等到生命走完的那一刻,會帶著沒有遺憾的笑離開。」

    ……

    憑什麼總是這樣?憑什麼我總要如此無所作為?總要如此憂傷?一股火焰從丹田處冒了上來,燒灼得黎簫心底恨意難耐。他忽然意識到,自認識這個男人以來,都是他在操控一切,他說要自己做他的人,他說要愛自己,他說就算是死,也是他的,同樣也是他,一覺醒來,說要放自己自由就消失得無影無蹤。黎簫咬緊嘴唇,難道我就沒有發言權嗎?難道我就天生該被你這麼呼之即來揮之即去?不,我不甘心,我不甘心。他狠狠地盯著舞台,握緊拳頭,連指甲掐疼了掌心也不自知。

    「黎簫,黎簫,你怎麼啦?」周子璋關切地看著他,「是不是不舒服?」

    「我沒事。」黎簫回頭,強笑著說。

    「要不,我們還是回去吧。」周子璋抓起大衣說,慌忙說。

    「不,老師。」黎簫按住了他,說:「我去洗手間洗下臉就好,你稍微等等。」

    「我陪你去。」周子璋不放心。

    「不用。我不會有事的。」黎簫緩緩摘下眼鏡,塞到周子璋手裡,彎腰站了起來,越過這排觀賞芭蕾舞的觀眾,走到過道上。儘管四周漆黑,但借著舞台發出的螢光,他若有若無地掃了江臨風那個包廂一眼,腳下不停,朝側門的洗手間走了過去。

    洗手間的裝潢與劇院一樣高檔,整塊花崗岩磨就的盥洗台,晶亮到倒影清晰的黑色大理石地面。此時這裡空無一人,大家都沉浸在《天鵝湖》的舞蹈當中。黎簫打開水龍頭,在嘩嘩的水聲中低頭沉思,他捧起一捧冰冷的水,注視著那水如何一點一點從指fèng中流逝。片刻之後,他將凹槽的塞子堵上,放滿冷水,將整張發燙的臉浸入冷水當中。水寒徹骨,片刻之間,黎簫只覺臉頰都要被凍得麻木了。他在心底暗暗數著數,數到五十八的時候,一股大力將自己整個頭從冷水中拽了出來,天旋地轉之間,他的臉被那雙熟悉的溫暖的手捧起,耳邊響起江臨風又急又怒的聲音:「黎簫,你找死嗎?大冷天浸什麼冰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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