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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00:28:42 作者: 吳沉水
我在那一刻終於明白,對你,我到底要的是什麼。
我要你就像以往那樣纖塵不染,天真無暇,遠離醫院和病痛,每天都如五月清晨的露珠一樣剔透美麗,朝氣蓬勃。我要你就像一個孩子一樣靠在我懷裡,全心信賴我,再沒有自卑和猜疑,開心地享受被人愛著的幸福和快樂。我要你的世界不再只有黎珂,不再只為黎珂而活,不再背負那麼多沒有必要的責任和內疚,能夠做回你自己。我要你,如果可能,可以認真地看看我,看看我為你而做的改變,看到我的耐心和誠意,看到我其實一直在等待你的回應。
我坐在你的床前,幫你梳理額頭上低垂下來的亂發。我笑了笑,如果有一天,你在清醒之下,也能出於本心意願,如此柔順地任我親近,那該多好?我低低地在你耳邊說:「簫簫,怎麼辦?我竟然沒法象你那樣決絕。呵呵,知道我最受不了什麼嗎?就是你象這樣半死不活地躺著。我真的受夠了……你真行,總能一下抓住我最放不開的地方……快醒來吧,醒來嘲笑我,狠狠地嘲笑我一通……因為你贏了,知道嗎?我在你面前,終於節節敗退,潰不成軍了。」我嘆了口氣,在那光潔的額頭上依戀地吻了一下,又湊近那花瓣般柔軟美麗的嘴唇,再吻下去。
你仿佛有所回應地微微張嘴,任我在那兩瓣唇上輾轉纏綿。良久後,我才停下來,微笑地,貪婪地注視你沉睡的臉龐,輕輕說:「記住我,我愛你。」
翌日,林玉芬在走廊里截住了我,又問:「你到底想要怎麼樣?」
我沒有立即回答,隔了一會,才說:「帶他走吧,不,還是我走吧。」
林玉芬用難以置信的眼光看著我,嘴張大成一個鵝蛋型。
「姑姑,注意一下你的風度。」到了這時候,我居然還可以開她的玩笑。
林玉芬立即閉上嘴,片刻又張開:「不是,臨風,我剛剛沒聽錯吧?」
「沒有聽錯。」我疲倦地揉揉太陽穴說:「黎簫贏了,我放手了。」
「為什麼?」林玉芬顯然很懷疑。
我不知道如何跟她解釋,只是笑了一下,說:「我累了。黎珂我呆會就讓人送這來,這房子的房契我今天會派律師移到黎簫名下,家裡的日常開銷和醫藥費用一切照舊,要用錢,找David就行。姑姑,你暫時還是留在這,好好照顧他,他醒了後,告訴他,我……」我忽然停頓了一下,心底有種空蕩蕩的脫力感,說:「算了,沒什麼說的。走到這一步,也是我無能,我無話可說。」
林玉芬擔憂地看著我,說:「臨風,簫簫也不是不愛你,他只是……」
「別說了。」我揮手止住了她,勉強笑道:「你真奇怪,最開始勸我放手的,不正是你麼?現在我聽你的話了,你倒不滿意。」
「我不是擔心你嗎?你別這樣,姑姑會心疼的。」
「我沒事,」我安撫地拍拍她的手說:「什麼事我沒見過,我不會怎樣的,放心。對了,」我從西裝內袋掏出支票本,簽了張八十五萬的支票,遞給林玉芬說:「姑姑,黎簫省慣了,又沒有什麼生活經驗,萬一自己想要用錢都不會好意思問你和他弟弟要。你把這錢給他,就算是,就算是我的一點心意吧。」
「他不會要的。」林玉芬說。
「那就算是我買他這條東西的錢,這原本是他的東西,他要賣,我買下了,不是正好嗎?」我掏出那條寶石手鍊,當日從黎珂口袋裡搜出來,真是令我如墮冰窟。不過現在卻反而有些慶幸,畢竟,身邊還算留有個念想吧。
林玉芬的眼睛濕潤了,她走過來,抱住了我,拍了拍我的肩膀,說:「傻孩子,保重,只要事情還沒到塵埃落定那一刻,還是別灰心啊。」
我回抱了她一下,再笑笑,轉身下樓,走出這棟老房子。樓下庭院中停好了車,司機見到我下來,早恭敬地打開車門。臨上車前,我最後回身看了眼這棟房子,那落寞的鞦韆架,曾經有誰靠在上面,人美如玉,低眸一笑,美不勝收。我長長吁出一口氣,坐進了車廂,簡短地命令:「走吧。」
第32章
江臨風居然就這麼走了。
一直給予自己窒息和壓迫的男人,不久之前還溫柔而不失霸道地把自己強留在身邊的男人,現在居然,就這麼無聲無息地走了。
黎簫在得知消息的那一剎那,大腦浮現三十秒的空白,然後,心底象被一個細長微弱的針紮下,長久以來維持著自己與江臨風抗衡的力量,那些由恐懼、懷疑、怨憤和悲哀組成的心情,驟然間,如漏風的汽球,倏忽間沖入天空。
然後又是,長長的,大片大片的空白。
有什麼地方不對勁?為什麼自己一點也沒有高興的感覺。難道自己不是急著要擺脫江臨風嗎?難道自己不是急著要離開這個男人的桎梏,要迫不及待嚮往屬於自己的自由嗎?現在,江臨風真的離開了,為何感到的,卻是滿滿的失落。就好像古羅馬上決鬥場的奴隸,好不容易鼓足勇氣,摩拳擦掌,想要與比你強大兇悍的對手盡情搏鬥廝殺一番,到了決鬥場卻發現,那個對手早已逃匿。
一場沒有了對手的戰鬥,還有什麼意義?
在失落與惘然之後,一股從沒體驗過的憤怒突如其來,黎簫握緊雙拳,不明白自己在生什麼氣,跟誰生氣,只知道,身體裡此刻燃燒著熊熊的怒火,快要把自己毀滅。
這算怎麼回事?你不是該囚禁我鞭撻我懲罰我報復我嗎?為什麼放手離開?你怎麼能連自由都這麼隨手就施捨給我?你怎麼能這麼若無其事地闖入我的生活,然後又輕鬆自在,說放手離開就能放手離開?
黎簫關緊房門,在別人看不到的浴室里死命沖洗自己的臉,水花四濺,濕透了頭髮和前襟。他開大了水龍頭,在潺潺的水聲中,那個早已被他遺忘的四月雨夜,忽然又回到記憶當中。那一個晚上,他第一次遇到叫江臨風的男人。時至今日,黎簫忽然發現,原來相遇的那晚上,並非只有不堪的記憶,原來也有其不失溫馨浪漫的成分存在:比如那個男人胸膛溫暖,臂膀有力;比如當自己被他橫抱懷中時,心裡雖有萬般不願,卻也有一絲折服和期待。
從與江臨風糾纏的那一刻開始,似乎自己一直象只把頭深埋進沙子的鴕鳥一樣不停在迴避,迴避不了,就想逃離,逃離不開,又再迴避。想必,在這樣的反覆和互相折磨中,那個穩健如山,霸氣十足的男人,也終於不堪其苦了吧。
明明一切終於都如所願,明明與那個男人之間所有的屈辱、隱忍、不平等和傷害俱成過往雲煙,為什麼卻沒有一絲高興,為什麼心底反而如被巨靈之手揉碎一樣,疼到冷汗直冒?黎簫單手掩面,嗬嗬地笑著,大滴大滴的眼淚順著指fèng落下來,是啊,為什麼會痛,為什麼會哭,為什麼會覺得,這個男人一離開,世界就仿佛被抽失了引力一般?
黎簫一邊哭,一邊罵,江臨風,都怪你,都怪你這個王八蛋,你不是壞人嗎,你不是凶得很嗎,誰要你做這麼爛好人,誰稀罕。
他哭完後,鄭重地洗了把臉,拿熱毛巾敷在哭腫了的臉上和眼瞼上。良久,黎簫清了清嗓子,打開浴室的門,意外的,發現臥室不知何時,站著自己最親近的兩個人:林玉芬和黎珂。
黎簫臉紅地退了一步,含糊地說:「怎麼都在這呢,我,我剛剛洗了把臉。」
林玉芬瞭然一笑說:「洗臉好啊,精神點。下來吃飯吧,吃了那麼久的清粥小菜該憋壞了吧?快來,我們下去補補。」
黎珂也在一旁湊趣說:「是啊是啊,簫簫,這麼多天下來,你嘴裡該淡出個鳥來了吧?林姑姑今天讓阿盧師傅專門做了你喜歡的菜哦。」
黎簫強打精神,笑了笑說:「真的啊,謝謝姑姑了。」
黎珂過來牽了黎簫,跟著林玉芬下了樓。飯桌上熱氣騰騰,果然早備好了幾樣黎簫愛吃的菜餚。三人入了座,端起飯碗吃起來。黎珂為了製造氣氛,還特地拐著林玉芬東拉西扯,盡說些社會趣聞,人生百態給黎簫聽。他說到口乾舌燥,黎簫那卻一臉恍惚,細白的手指拿著筷子,也只是有氣無力地戳著碗裡米粒。
黎珂正絞盡腦汁,想要編排些什麼故事出來吸引黎簫的注意,旁邊的林玉芬抬手止住了他,偏頭笑著問:「簫簫,菜不合胃口?」
黎簫呆了一下,說:「沒,沒有,很好吃,姑姑。」他伸手夾了一塊東西,往嘴裡送去。
「那是蒜頭。」林姑姑笑罵了一句,親自站起來往他碗裡布菜,說:「快吃啊,乖。」
黎簫味如嚼蠟般地吞咽下碗裡的東西,思忖良久,放下碗說:「我,我有話想跟你們說。」
黎珂點點頭,道:「說吧,無論你要怎樣,珂珂都支持你。」
黎簫微笑地看著自己的弟弟,說:「珂珂,你知道,我其實懂的東西很少,讀的書也沒有你們多,不過我一直都希望自己的家是那樣的:不用太大,不用奢華,周圍住的都是普通人,樓下就有雜貨鋪,街邊常常站有小販小攤,走不過一條街,就是菜市場,到處都很熱鬧,很有平民生活氣息,喏,就像以前爸爸媽媽的家那樣。」
「所以?」黎珂笑了。
「這裡雖然很好,」黎簫低下頭,輕聲說:「可,並不屬於我……」
「簫簫,房契上寫的可是你的名字。」林玉芬打斷了他。
「我知道。」黎簫咬了下嘴唇,說:「錢也是這樣,房子也是這樣,這麼大的數目,這麼好的地方,我根本無法找到那種『屬於我『的感覺。我不知道怎麼說,總之,我不想在這裡住下去了,也不要再花他的錢,我……」
「好啊好啊,簫簫,我早就想說了,搬走吧,我找一處乾淨安全的公寓住下來,你不知道,現在有很多住宅區建得很好看,配套設施也……」
「珂珂,你少瞎攪活。」林玉芬嗔怪地喝住他,說:「你還好意思說,你自作主張的時候但凡能稍微想想,又何至於惹這麼多麻煩?你現在給我去庭院裡溜達溜達,我不叫你進來,你不許進來。」
黎珂撇嘴,心不甘情不願地放下筷子,起身走出飯廳。林玉芬瞧著他晃出大門,臉色稍霽,微笑地對黎簫說:「知道為什麼珂珂會這麼聽話嗎?」
黎簫滿臉詫異,可愛地搖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