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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00:28:42 作者: 吳沉水
    ICU所在的樓層夜裡格外寂靜,上半夜和下半夜值班的護士小姐們大概正交班,黎珂趁著她們亂鬨鬨地辦交接手續時,一貓腰,迅速竄了進去。他穿過走廊,黎簫所在的房間越來越近,儘管黎簫昏迷著,什麼也不知道,但他卻總是擔心黎簫晚上一個人會害怕,堅持病房裡要留一盞燈。其實,那盞燈哪裡是留給黎簫,是留給他自己,留給這半夜裡驟然間輾轉不得安寧的靈魂。現在,房間內橘黃色的燈光透過外面碩大的玻璃窗滲透出來。遠遠的,黎珂忽然看見有一個人影站在窗邊,定定地凝視著裡面插在眾多管道中昏迷不醒的黎簫。黎珂心底狐疑,放輕了腳步,小心翼翼地靠近,發現那身影高大魁梧得格外眼熟,他猛然間反應過來,半夜裡趴著玻璃凝視著黎簫的,不是別人,正是那個罪魁禍首,那個他恨不得拿刀子照身上捅幾個透明窟窿的江臨風。

    黎珂乍然一見,心底那種擔憂和恐懼驟然變成了憤怒,都是這個混蛋,自己精心呵護了這麼多年的簫簫,平時稍微割破點皮都會心疼半天,這王八蛋怎麼下得了手那麼對付他。他一怒之下,也沒有細想為何江臨風白天不象他一樣進去陪黎簫,卻要在半夜裡這麼偷偷摸摸地站在窗外凝望。黎珂雙目噴出怒火,握緊拳頭,正打算衝上前去,再狠狠揍這王八蛋一頓。然而,在那一瞬間,他卻忽然看到,江臨風原本高大的身材慢慢萎頓下去,一手遮面,一手握拳捶在玻璃窗上,肩膀難以抑制地顫動,一陣深深壓抑的,痛苦至極嗚咽聲在暗夜裡格外清晰地傳了過來。

    黎珂呆住了,好半天才反應過來,江臨風是在哭泣。

    那麼高高在上的江臨風;眼風一掃,就讓你膝蓋發軟的江臨風;鐵石心腸,血管里流著冰渣子,連黎簫那麼嬌弱一個人都下得去狠手的江臨風,竟然會在這樣空無一人的深夜裡,猶如受傷的野獸一樣,一個人孤獨地望著躺在ICU里的哥哥失控地哭泣。

    他的哭聲帶著深深的悔恨、歉意,難以表達的傷痛和無奈,難以言傳的哀傷與感情,在黑暗中,猶如一隻看不見的大手,狠狠地揪住了黎珂的心臟。

    江臨風一面嗚咽,一面不知說著什麼。黎珂聽了很久,才辨別出他只是一遍一遍,說著「撐下去」和「我愛你」。

    撐下去,我愛你。

    黎珂握緊了拳頭,咬緊了嘴唇,狠狠瞪著那個暗夜裡哭泣的男人身影。他想著自己該衝上去,沖那張假惺惺的臉吐唾沫,指著他的鼻子大罵:你這王八蛋,你他媽有什麼資格對簫簫說「我愛你」,你有什麼愛人的資格,你根本就不配,滾一邊呆著去。

    但他罵不出口,驟然間,黎珂不再覺得江臨風霸道、不可一世,令人恨到骨子裡;相反的,黎珂覺得那個男人無比笨拙、像個做錯事不知如何彌補的孩子般茫然無措,以及,他白天慚愧到不敢來看簫簫,只能在空無一人的深夜痛哭出聲的樣子,真是,很可憐。是的,江臨風又如何,他充其量也不過是個可憐人。他親手重傷了自己心愛的人,卻要到對方生命垂危的時候,才知道自己深愛著他,才知道原來不該那麼對他,才領會到,哪怕傾盡所有,也換不回重來一次的遺憾。

    這個人,根本不用怎麼報復他,他自己就不會放過自己。

    真他媽狗血,黎珂心裡想。他無聲地吐出一口氣,握著的拳頭慢慢放鬆,不由自主的,發現自己的眼眶也發熱和滲出液體。他也將目光專注地投向那滲透出溫暖燈光的玻璃窗,那裡面,躺著他最親愛的親人,他那從小就美若天使的哥哥。即使是在昏迷中,即使渾身插滿管子,他那美麗的哥哥,看起來也恬靜祥和,宛如水中央靜靜綻開的一朵纖塵不染的白色蓮花。黎珂心底忽然湧上來一種平靜溫暖的感覺。他默默地站在陰影里,和原本恨不得手刃的男人相安無事地望著同一片燈光。今天晚上,他們兩個不是仇人,只不過是兩個擔憂著簫簫的男人,只不過共同體驗著看著親人(愛人)掙扎在死亡線上卻又無能為力的男人。他們有共同的傷痛和悲哀,他們能做的唯一一件事,或許就是用各自的方式,一起祈禱奇蹟發生。

    第24章

    隨後幾天,黎簫仍然沒有甦醒的跡象,所幸的是,也沒有什麼壞消息傳來。

    他還躺在ICU里,身上插了各種軟管,就像一具完美而易碎的人偶,綿軟地臥在病床上,臉頰早已回復原來白玉般瑩潔的質地,長長的睫毛低垂著,猶如兩隻收翅入眠的蝴蝶。

    但黎珂心底產生了希望,那希望雖然微弱,雖然沒有什麼實質性的證據可以支撐。但是,每次他握著黎簫的手,總是有種感覺,那細白瑩潔的皮膚下,屬於生命的力量正在慢慢地積聚著,黎珂知道,黎簫在努力地甦醒過來。儘管他看起來一無所覺,但他正在某個不知道的地方,努力地想要活過來。黎珂簡直要屏住呼吸,害怕自己的氣息一過重,會擾亂了黎簫甦醒的進程。他俯下臉,貼著黎簫的手臂,緊張而專注地盯著黎簫的臉說:「簫簫,醒過來,加油,醒過來,你他媽要敢放棄,我跟你沒完。不,我就真的跟你斷絕關係,聽到了嗎?再不醒過來,珂珂就不要你,聽到沒有?」

    黎簫當然沒有回應,黎珂眷戀地蹭蹭他的胳膊,柔聲說:「你不說話,我當你同意啊。就這麼說定了,醒過來,別怕那王八蛋,珂珂在這裡呢,珂珂再也不會離開你左右了。天大的事,咱們也醒過來一起解決它,好不好?醒過來吧。」

    他一個人對著黎簫沉睡的臉龐,絮絮地說著。良久後,黎珂終於從病房中走出來,他覺得心底壓抑許久的悶氣,仿佛通過剛剛一通訴說,舒緩了不少。一抬頭,黎珂不經意地又瞥見江臨風。他仍然坐得遠遠的,膝蓋上擺著筆記本電腦,正專注地看著,時不時對垂手恭敬站在一旁的兩個助手交待什麼。黎珂啞然失笑,這是在白天,江臨風除了身上的西服不算筆挺,臉上的鬍子渣也沒有及時處理外,整個人看起來,又是那個雷厲風行,不怒而威的總裁大人了。只是,看過他在暗夜中崩潰的模樣,黎珂對他原有的那點恐懼之感蕩然無存,強烈的憎恨與厭惡也平和了不少。黎珂第一次審視地關注江臨風,心裡明白,終其一生,自己都沒法原諒這個男人,但是,這個男人心底的痛苦和悔恨,比起自己來,怕也只多不少吧。他想了想,慢慢走了過去。

    「江先生,能打擾你幾分鐘嗎?」黎珂在距離他半米的地方停下說。

    江臨風眼底略過一絲詫異,隨即恢復冷冽,點頭對旁邊人說:「你們去那邊一下。」

    旁邊的助手知道那天黎珂揍了江臨風兩拳的事,猶豫著說:「江先生,要不要叫人……」

    黎珂譏諷一笑,說:「怕我持刀還是持槍啊?江臨風,你就這點膽量?」

    江臨風微眯了眼,合上電腦,交給旁邊的人,站了起來,居高臨下地看著比他矮半個頭的黎珂,平靜地說:「我欠你哥的,可不欠你,黎珂,別干試圖激怒我的蠢事,你惹不起。」

    他回頭對旁邊的助手說:「走吧,走遠一點。」

    旁邊的人忙鞠躬走開,江臨風又坐了下來,道:「現在可以說了。」

    「把簫簫還給我。」黎珂正視著他說。

    怒氣一閃而過,江臨風斷然拒絕:「不行。」

    「不怕他會死?」

    「他就算是死,也是我的!」

    黎珂笑了,在隔了他好幾個座位的座椅上坐下,說:「不出所料,即使把他害成這樣了,你還是不會放手。」

    江臨風沉聲道:「我說過,不要試圖干激怒我的蠢事。」

    黎珂笑容不減,點頭說:「好,換個話題。江臨風,你小時候有沒有那種,長大想要成為什麼人的願望?」

    「這跟你有什麼關係?」江臨風轉過頭,拍了拍腿說:「沒什麼事就這樣吧,別浪費我的時間。」

    黎珂沒理他,自顧自說下去:「我就有,我小時候很饞冰激凌,決心要當冰激凌廠的廠長。黎簫,那傢伙跟我不一樣,他從小就是個膽小鬼,只會躲在爸媽身後,長得又太好看,走到哪都被人圍觀,常常嚇得哇哇大哭,到後來,爸媽都不敢讓他隨便出門,怕招來壞人。我最記得我說要當冰激凌廠長的時候,黎簫眨了眨眼,說那他就想當街對面那個賣冰激凌的,因為那個人常常在大太陽底下,一站就是一天,不會暈倒,也不用送醫院。附近的大人小孩,沒人會去好奇地圍觀他,捏他的臉,或者乘機抱他摸他,相反,大家看到他都很高興,隨便打打招呼,愛買就去買,不買也不會特地去打擾他。」

    江臨風聽住了,沒有說話。

    黎珂笑得更柔和,說:「你看,黎簫是不是很沒出息?打小就這麼沒追求,他的願望竟然只是當一個體力正常,相貌普通,不引人注目,又能自食其力的平常人。我小時候,聽得最多的話是被別人指著說,快看,這就是那個漂亮娃娃的弟弟。那時候覺得特沒面子,特生氣啊,回家沖黎簫發火,不跟他玩,發誓要有一天讓別人指著他說,快看,這就是黎珂的哥哥。後來,我也算成了我們那一片的小名人,少年大學生。可仍然沒機會聽別人指著黎簫說那句我想聽的話,因為那個時候,黎簫早已休學,他整天在家一個人呆著,如果出門,永遠都在臉上帶口罩,永遠都只去一個地方,醫院。」

    「後來,家裡父母出了車禍離去,我沒辦法,只好賣了房子,退了學,把黎簫送進醫院裡,每天滿腦子只想怎麼掙錢,怎麼把他的病給治了,再後來,他遇到了你,接下來的事,我們都知道了。」黎珂長長吁了口氣,停了停,說:「我這些天看著他,腦子裡總想起小時候他趴在我們家陽台上,象乖巧的小狗似的,默默地瞧著我上學放學的樣子。現在想想,我把他丟在醫院那一年,他靠在病床上,瞧著我進門出門,也是一樣的眼神。江臨風,他跟著你這段時間,每天看著你在那間宅子裡來來往往的眼神,只怕也差不多。現在想來,那種眼神,真的,很他媽孤獨。我才發現,好像有好多年,我都沒看過黎簫開懷大笑的模樣,江臨風,你見過嗎?」

    江臨風皺了眉頭,他見過黎簫羞澀的微笑,床上令人血脈賁張的媚態,溫柔如一潭春水的眼睛,憤怒時猶如烈火般亮麗的小臉,傷心時梨花帶雨般的委屈可憐,唯獨沒有見過他隨心所欲,放下一切的縱情和開懷。

    黎珂站了起來,活動了一下頭部,說:「反正我是這麼想的,一切都以黎簫的意願來決定。他這次要是真捱不下去,咱們之間就算結仇了,誰都不會讓誰好過。他要是醒了,還想跟你,我二話不說,仍把他交回你手上;如果他不想跟你,我則會拼盡全力,哪怕卑鄙無恥,也不讓你沾染他一丁半點。江先生,簫簫活到今天,真是如履薄冰。這次挺過去了,下次難保什麼時候又進來。與其以後後悔,不如現在讓他活得痛快點。要天可憐見,讓他活下來,這一次我想我們都不要問自己想要他怎麼樣,而是聽聽他的意思,您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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