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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00:28:42 作者: 吳沉水
    黎珂被他一席話說得臉色蒼白,豆大的淚水開始直直從眼眶裡滑落。陳允墨心裡不忍,說:「黎珂,你不要灰心,也許明天就有合適你哥的腎源呢?」

    黎珂宛若未聞,繼續狠狠地,大顆大顆地滴下淚水。

    「黎珂,別哭,如果你都撐不住了,你讓小蕭靠誰?」陳允墨從衣袋裡掏出紙巾,遞了過去,黎珂一聲不響,接過來使勁擦了擦眼眶,啞著聲問:「剛剛,補的住院費,多少錢?」

    「兩千三,不要還我,我能為小蕭做的事本來就有限,讓我為他做一點吧,請你。」

    「成,但你記住,這是你自願的,我和我哥,不欠你。」黎珂抬頭,眼睛紅紅的,但又恢復了剛剛兇狠的光。

    陳允墨點了點頭:「這是當然,我知道的。」

    「那好,我走了。」黎珂低頭,從陳允墨身邊走過。他的頭髮有點長,在剛剛飄著毛毛細雨的空氣中浸潤過,濕漉漉的,稱著雪白的頸項分外分明。黎家兩兄弟都有不俗的相貌和剔透晶瑩的皮膚,因此當這後頸上一處紫紅色淡痕在黑髮下露出時,一下子就攥住陳允墨的視線。他心裡咯噔了一下,看著黎珂慢慢走遠,凝望著少年的背影,陳允墨沒來由覺得他比一年前初見到時,要瘦了許多。

    之後連續兩個星期,都是煙雨濛濛的日子,春季在這個城市便是以這種方式,固執地,無孔不入地留在自己的印記。不知道人們怎麼能從這樣的雨里看出詩意來,還用那麼多美麗的文字來讚頌,難道僅僅因為雨絲輕柔麼,僅僅因為那雨柔軟,勾起你額外的愁緒和傷感麼?黎簫擁被坐在病床上,看著玻璃窗上潺潺的雨痕,百思不得其解。在他看來,那雨都下到他心底去了,因為深深地掩埋進心底的空洞當中,所以現在每個毛孔,都開始往外泛著水汽,每處關節,都在叫囂著酸痛,每一寸皮膚,都在被看不見的細菌所侵占,等待從中冒出黴菌的綠毛來。

    黎珂已經有四天沒有來看他了,打了電話來,告訴他的是公司派他出差,推不掉的事情。珂珂就像媽媽一樣,即使人不在身邊,卻仍然事無巨細交待了許多他應該注意的事項,什麼時候開始,這個記憶里會跟自己搶玩具,搶零食,搶電視節目的小弟弟,也變得如護犢子的母獸一般,完全不能信任他自己照顧自己的能力,哪怕他在電話里保證再保證,珂珂還是不放心,又將陳允墨叫去聽了大半天,估計暫時交付了監督他作息飲食的大權。

    黎簫可以確定,黎珂與陳允墨就在他看不見的某個地方達成了某種協議。黎珂對他不再怒目而視,雖然態度不好,也很警惕不讓陳允墨靠近自己,可總不至於再動不動出口傷人。陳允墨方面也很奇怪,黎簫注意到他注視著黎珂的眼神,竟然有些隱忍的疑惑和心疼。這是怎麼回事?黎簫將下巴擱到膝蓋上,想起前天,陳醫生有意無意地問起自己,知道珂珂做什麼工作嗎?黎簫心想這還用說嗎,珂珂做軟體工程師是從他進大學之前就決定好了的呀,用珂珂的話說,也只有這樣的新興行業才會高薪至此,負擔他昂貴的透析費和藥費。但他知道即使是這樣錢還是不夠的,因為每逢二四六晚上,珂珂還要去酒吧當調酒師打工。黎簫想到這裡,心底又無限自責起來。都是這具破爛的身體不爭氣,要不然,象珂珂那樣英俊的年輕男孩,正該在大學深造,前途無量,備受女孩子歡迎才是啊,哪裡需要去打兩份工,都累得瘦了。

    「黎簫,有你的電話,快去接。」小張護士從病房門口探了腦袋進來沖他喊。

    「好的,謝謝。」黎簫想肯定是珂珂打來的,這個時候,別是出差回來了吧?他心裡一陣高興,一掀被子,套了拖鞋就跑了出去。病房走廊拐角處有公用電話,有一個聽筒正撩著,他拿了起來,說:「喂,我是蕭蕭。」

    「蕭蕭,是我,我出差回來了。」珂珂的聲音傳來,聽起來精神還好。

    「回來啦,晚上來看我嗎?」黎簫高興地問。

    「不行啊,今天晚上還要去酒吧打工,明天,明天去看你。」

    「剛剛回來就要去打工,累不累啊?要不別去了吧?」黎簫心疼弟弟,忍不住嘮叨起來:「你有沒有好好吃飯啊,休息都不夠,先別忙著去打工了,大不了我不住院了,陳醫生說,其實我回家住也行,到時間回來做透析就可以了……」

    「胡說什麼,當然在醫院保險點,我成天在外面忙,你一個人在家,萬一出事怎麼辦?那個陳允墨真是混帳,沒事添亂什麼呀,我樂意讓你住著,咱們住得起,怕什麼,真是的。」

    「珂珂,我只是,不想你太累了。」黎簫輕輕地說。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下,黎珂的聲音傳了過來:「蕭蕭,你乖,聽話,我確實挺累的,但不需要你為我做什麼,你只要好好呆在醫院,讓我想起了放心就行,好嗎?」

    「好。」黎簫想了想,忍不住說:「對不起,珂珂,你受苦了。」

    「蕭蕭。」黎珂的聲音忽然高昂了起來,「你要我說多少次才罷,我這麼辛苦掙錢,可不是為了聽你說你對不起我,我要你開開心心地活著,明白嗎,第一是活著,第二是開心。這樣,我所作的一切,才沒有白費,你究竟聽懂了沒有?」

    黎簫的淚水刷一下就下來了,卻拼命捂住嘴,不讓黎珂聽出來,半響才輕聲細語地說:「知道了。」

    「那就好,乖乖的,我去上班了。你要記得喝牛奶,藥也要記得吃啊。」

    「好。我掛了。」

    「嗯,拜拜。」

    掛上電話,黎簫心底一陣空落落,總是不踏實。窗外天色正慢慢轉暗,小張已經把他每天的病號飯拿到房間。他揭開飯盒,卻一口也吃不下,只得重新蓋上飯盒,喝了幾口陳允墨幫他熱在保溫瓶內的牛奶。這天傍晚格外寂靜,陳允墨大概要值夜班,沒法前來,平時嘰嘰喳喳的小張也忙著換衣服下班,黎簫知道,她今晚有家裡安排的相親約會,非出席不可。護士房內是不熟的兩名中年護士,黎簫與她們點點頭,卻也沒有多餘的話可講。托陳允墨的福,他住的高級病房只有兩個床位,另外那個床位永遠都是空的,也不知為什麼總是只住他一個人。現在倒好了,難得想說話,卻連個說話的人都找不到。黎簫百無聊賴地坐在病床上,忽然有一股想要做件什麼事的欲望從心底燃燒起來,讓他四肢都興奮得有些發抖。有多少年沒有這樣的衝動了,他從床上跳下來,窗外雨聲潺潺,似乎也加入血液中那股騷動不安的情緒。醫院外圍的街道上燈火昏黃,猶如一個個成熟的果實,吸引著人們去探尋那當中的奧秘。黎簫心底的渴望一下子找到了出口,是的,我要走出去,走出醫院,看看這個這個城市,這個煙雨朦朧,仿佛驟然間變得格外溫情的城市。他想著,在病房內不安地踱步,不能隨便去什麼地方,珂珂知道會生氣的,珂珂總是強調不能去人多口雜的地方。黎簫微笑著,珂珂總是把自己當成易碎品,把外面的人當成十惡不赦的強盜和色狼,但是哪有那麼多壞人呢?自己目之所及,倒分明是好人要更多一些啊。

    啊,為什麼不去看看珂珂呢?黎簫笑著想,說起來自己還從來沒有到過珂珂工作的地方,也從來不知道在自己面前霸道又羅嗦的弟弟,工作起來到底是個什麼樣子。他謹慎地拉開抽屜,裡面有一隻錢包,永遠都裝有一百多塊零錢和一張信用卡附卡,是珂珂怕自己有用錢的時候準備的。黎珂不知道的是,在錢包的里端,有精心藏著的一張壓成紙片的火柴盒,上面印有名為「天使之約」俱樂部的地址和電話。這是有一回,黎簫很偶然地在黎珂口袋中發現的。黎簫問過黎珂,天使之約是不是他打工的酒吧,黎珂隨口說了是,但又搶過來將火柴盒扔進垃圾桶,理由是黎簫又不抽菸,拿著那個也沒用。黎簫當時沒說什麼,過後卻鄭重將火柴盒從垃圾桶中撿了回來,這是珂珂打工的地方出的火柴盒啊,他相當好奇,天使之約,這個名字如此美麗,想必也很高檔,能配得起珂珂這樣年輕英俊的男孩子。

    黎簫想著,臉上一直掛著美麗的微笑。他從衣櫥內拿出日常衣服,換下病服,套上許久沒穿的軟底帆布鞋,理了理頭髮,打量了一下自己:普通的戴帽長袖棉T恤,藍色牛仔服,白色軟底帆布鞋,這樣在夜色的掩飾下,應該沒有誰會注意到自己臉上病態的蒼白。他想了想,又套上了一件外套,如果被珂珂發現自己竟敢下雨夜外出不穿外套,怕是殺人的心都有了。他笑了笑,揣上錢包,一手拿了雨傘,輕手輕腳掩上病房門,邁著前所未有的輕快腳步,避開了值班護士,朝醫院大門走去。

    第3章

    天使之約,果然是個相當高檔的俱樂部,設計高貴,裝修豪華,連門衛的制服都分外筆挺,樣子也格外彪悍,十足有看門的效果。

    十點不到,門外已經停滿了各式名車,足見生意興隆,在這裡站上十分鐘,可以看到常上電視或雜誌的各張熟悉卻喊出不名字來的男人的臉進進出出,這些臉孔,不管是倨傲、冷漠還是掛上算計或虛偽或真誠的微笑,都與大門口張掛的描金畫鳳的中國燈籠分外契合。

    天使之約的經理傑森今晚格外緊張,因為天使之約的大老闆,本市腳踏黑白兩道的傳奇人物江臨風忽然來臨,挑了幾個年輕男孩招待他一幫朋友。江臨風年紀不大,卻頗有功成名就的架勢,加上名下產業甚多,等閒人輕易見不到他一面。傑森接任天使之約經理一職五年,也只是見過他三次,他親自踏進店來,這還是頭一回。傑森早早就安排所有工作人員一一就位,店裡原本輪不到班的幾個頭牌男孩,也全部召了回來,一上來就趕著他們梳洗打扮,私底下一再告誡這些男孩子們要小心伺候,得罪裡頭任哪一個都能讓他們吃不了兜著走。他想想還是不放心,又將店裡出了名冷艷倔犟的男孩Eric單獨叫了出來,這個男孩雖然姿色甚好,人也聰明伶俐,但就是脾氣太倔,輕易不陪客人出場。這不,前幾天才得罪了一個客人,被人下了藥弄得遍體鱗傷給抬回來。傑森原本不想讓Eric出場,但又念及Eric氣質高傲,在店裡頗受歡迎,沒準就能投了大老闆的喜好。他將Eric叫到辦公室,看著他那張塗滿脂粉仍掩不住神采俊逸的臉,嚴肅地說:「我只給你兩個選擇,第一,好好進去伺候大老闆,伺候好了,你這個月分紅加倍;第二,你現在乖乖回去歇著,就當不知道今天這個事,歇夠了再來上班,你選哪一個?」

    Eric轉了轉眼睛,說:「三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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