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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00:28:28 作者: 吳沉水
「我記得,」徐文耀的聲音乾澀,「我可能記得,只是可能,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這樣。」
「說吧。」
「在那個時候,他喜歡用一種兩塊錢不到的香皂,綠色的,橢圓形外表,有一股類似茉莉花香味的,他把這塊香皂放在窗欞邊上,拿一個缺了口的瓷碗裝著,沒有洗衣機,他每隔兩天,都要用這塊香皂洗衣服。」
「然後呢?」
「衣服洗出來都有一股香皂的味道,在陽光下一曬,透著干慡硬朗的芬芳,我想,這大概教會了我關於乾淨的概念,從那時候起,我關於乾淨的觀念總跟這種質感聯繫在一起,溫暖的,帶著太陽味道,有茉莉花香味的,但奇怪的是,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找到那樣的香皂,叫什麼牌子都忘記了,可能現在也不生產了吧……」
王錚更緊地靠在他懷裡。
「還有啊,那個人很奇怪的,他很明明很節省,可不知道為什麼,他老是有種觀念,覺得我那個年紀的中學生肯定吃不飽。於是我每回去他那,他都變著法給我補充營養,有時候弄個燉雞蛋,有時候做條魚,有時候買只土雞,我知道他自己平時不是這麼吃的,他習慣省錢,一條毛巾用到邊角都起毛了還捨不得換,可他有種很樸素的當老師的道德感,你知道那種東西對嗎?他說過,對了,我想起來了,他真的說過這樣的話,他說站在講台上有責任感。」徐文耀輕笑了一下,搖頭說,「責任感,這是一個多麼令人發笑的詞。就算那時候我才十四歲我也知道,這麼說很可笑,但你就是沒法笑他,在那樣的一個人面前,對他的取笑,最終都是在嘲笑自己。」
「他如果能一直當下去,會是個很棒的老師。」王錚微笑著說,「桃李滿天下什麼的,他絕對能做到。」
「也許他心裡也沒那麼多雄心壯志,」徐文耀摸著王錚的頭髮說,「他心裡的欲望很簡單,好好做工作,跟女朋友結婚,孝順父母,愛護下一代,他會這麼平凡地活著,如果他活著的話。」
「可能就是因為這種既定觀念太牢固,以至於他不能接受變故吧。」
徐文耀沉默了。
「我了解這種固有的觀念如何成為一個人類似銅牆鐵壁一樣的價值觀。比如我媽媽,她生活中的很大部分悲劇,就是由她的價值觀造成的。比如說我,用於萱的話說,我腦子裡有根深蒂固,像石頭一樣硬的東西。不能跟女孩兒做,不能在街邊蹲下吃雪糕,不能跟人打架,不能穿衣領髒兮兮的襯衫出門,」王錚笑了,轉頭對徐文耀說,「這就是所謂頑固,人很難避免這些東西。但我跟我媽媽在頑固上有根本區別,我的頑固是為了規範我的生活,而她的,卻很多時候,是為了規範別人的生活。」
「你想說,我的老師也是這樣?」
「我不了解他,不能下任何判斷。但你知道我第一次聽到他的悲劇,腦子裡想到的第一個念頭嗎?」
「說說。」
「我覺得那個女孩最無辜。」
「嗯?」
「她只不過是虛榮了一點,想找個好點的男朋友過好點的生活。我知道這對很多男人來說不能接受女人三心二意,認為這是她生性yín盪的一種表現。但時至今日,我們為什麼不能承認這樣一個事實,那個女人並不是他的私有物品,她有權離開,不管出於什麼原因,她有權虛榮,有權淺薄,你可以譴責她道德不過關,但你不能因此不准她離開她的男朋友,更加不能奪去她的生命。」
「哥,你不要怪我直截了當地說,可能對死者不敬,但作為一個旁觀者,我必須為那個可憐的女孩說句公道話。如果那個男人不是將她視為自己的所有物,視為自己今後生活價值得以體現的籌碼,他不會接受不了改變,更不會動手割開女孩的喉嚨。」
王錚停頓了一會,低聲說:「對不起啊,哥。」
徐文耀鬆開他,強笑說:「你在譴責他。」
「是,在這件事上,他的悲劇源於他的價值觀,他的性格,你的因素,只占了很小一部分。」王錚嘆了口氣,過來把他的手包在自己手心裡,認真地說:「他是個好人,但他同時也是個單純到偏執的人。哥,你在十四歲的時候確實做錯了事,那確實不是一件能讓人原諒的大錯事,但你初衷肯定不是想要誰死對不對?」
徐文耀眼眶發紅,卻抬起頭,看著天不言語。
「哥,他們不是你害死的。相信我,好嗎?」王錚伸出手捧住他的臉。
徐文耀握住他的手,身體發著抖,但還是說:「但如果不是我,他們不會死。」
「不要說如果,沒有如果。」王錚看著他認真地說,「我只相信性格決定命運,這樣兩個人,就算沒有你,也會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出問題。人死了,我們沒有辦法躲避人命的沉重,但卻應該學著放下包袱。你想,他曾經也是一個那麼善解人意的好老師,就算知道你暗戀他,就算知道你心懷惡意,你想那樣一個老師,會怎麼對他的學生?他曾經很喜歡,很關懷的,那時候還未成年的學生?」
「你,你這是在為我開罪。」
「不,我只是講我的看法。」王錚擲地有聲地說,「能開罪的人不是我,是那邊被超度的人,但是哥,我也是老師,我在某種程度上也算一個善解人意有愛心的老師,我也相信那種保守的師德和責任感,所以我有資格作出這個假設,假設那個老師就在此時此地,他看到你,他知道你為他做的事,他聽到你內心有多痛苦,他也清楚你為這件事付出多大的代價,然後,更重要的,你是這個世上唯一活著的,真心掛念他的人,他會說什麼,此時此地,他會對你說什麼?」
「他會原諒我嗎?」徐文耀問。
「那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如果我是那個老師,我會同意安息,我會勸你也忘記。忘記不好的,記住好的,比如陽光下泛著茉莉花香皂味道的乾淨衣服,比如他省下自己的口糧,給你蒸的雞蛋。如果我是那個老師,我會希望你記住這些。」
第83章番外之全新的葬禮(三)
徐文耀手指有些顫抖,但他沒有回答,他只是大口喘氣,像盲人那樣摸索上王錚的手,隨即十指緊扣,狠狠攥住,就如在停電的夜晚摸到火柴,懷著非此不可的心情唰的一下劃出火光來那樣,他問:「你陪著我?」
他用的是肯定句。
王錚點點頭,這是徐文耀來這以後第二次問這句話了,每次詢問,他不管確定與否,都渴望得到肯定的答覆。
「我陪著你。」王錚說。
這是他這一生做出的唯一一次具有真實意義的承諾,跟李天陽在一起的時候,他們也說過永遠,也說過一輩子,但那時候太年輕,還來不及用理性和生活閱歷弄清楚這些詞都是什麼意思就忙不迭地用了,用了才知道做不到,才知道山盟海誓說得太順暢,就只能成為某種華麗的虛構物而已。
「我陪著你,」王錚重複了一遍,輕聲說,「我們一起過去,送送他。」
徐文耀點點頭,靠王錚拉著,有些踉蹌地起身,他扶著王錚的肩膀,像個老人一樣,朝來路緩慢地走回去。在遠處,阿彌陀佛經由十來名出家人一道頌唱出來,氣勢恢宏卻又肅穆悠遠,仿佛真有那樣不可思議的威神之力,令亡魂聞之即得解脫困苦,洗滌罪孽,而後往生西方極樂之地。
這是一個天氣晴朗的秋日午後,南方的天空難得高遠蔚藍,白雲像棉絮一般被扯開,身後墓碑與樹木一道森森林立,在和尚們越來越大的誦經聲中,風吹過枝杈發出沙沙聲。生與死的界限在此處悄然消弭。
陽光下,徐文耀挨著王錚,親眼目睹了人們將裝有青年骨灰的罈子從小洞窟里移到寬闊的墓穴中。那個罈子太小,質地又太粗糙,很難想像一個人就這麼被完全裝進去,像從未活過的物品一樣。徐文耀想,誰還記得這個罈子里曾經是那樣的一個青年呢,他面容清俊,笑容憨厚,他在這個世上再也找不到曾經存在過的痕跡。
徐文耀看著法師鄭重其事地主持封土立碑,他冷眼旁觀,注意到昂貴的大理石墓碑上,鑿刻有鎏金宋體大字,上面鏗鏘有力地寫著青年的名諱和生卒年。徐文耀呆呆地看著那塊墓碑上的字體,他想,原來青年的名字叫這個,這個名字,他曾經偷偷喊過,在心裡翻來覆去思念過,後來漫長的歲月又被刻意塵封和遺忘過。以至於今天,在又重新遭遇這個名字的瞬間,他竟然覺得無比陌生。
而與此相對,卻是記憶中青年的形貌再度清晰,他在這場遲來的葬禮上,終於奇蹟一般地拼湊出老師年輕的模樣,輪廓與記憶中的細節一一對應,就如撿到最重要的那幾塊拼圖,一個鮮活立體的年輕男子在記憶深處沖他和善地微笑。
時光荏苒,然而那個人仍然如此年輕,他永遠停在年輕的時代,再也不必經歷衰老和蛻變,再也不必經歷後面無聊或無奈的人生。然而當初的少年已經悄然老去,或許,在他目睹了那個人的死亡後,他就已經直接跨過青年壯年,慢慢地走向衰老。
徐文耀覺得眼眶發澀,他鬆開王錚的肩膀,一步一步,像越過千山萬水那樣,朝老師新落成的墓穴走去。
他默默地佇立在墓碑前,接過小助理遞過來的大把鮮花,輕輕放在墓碑前。他長久地凝望上面一張褪色的老照片,然後,像一個老人那樣深深鞠躬。
彎腰的瞬間,眼中久蓄的眼淚滴了下來。
他咬緊嘴唇,在一刻,腦海中猶如有部無聲電影放映機,靜默地回放出這個男人留給他為數不多的記憶:初遇時他雖然被籃球撞破了鼻子,卻仍然掩飾不住的俊美溫和;第一次徐文耀登門拜訪時他雖然詫異,卻仍然笑容滿面,和藹地把自己迎進家裡去;某一年大冬天夜裡,徐文耀突發奇想跑來敲他的門,謊稱離家出走時他眼中流露出的又心疼又擔憂的神色;還有春天漫長的午後,他躺在床上午睡,那一幅溫良無害的模樣。
其實人記得的東西很多,記憶的大門一旦允許被打開,湧進來的,多到數不清的細節便足以沖淡那幾幕最不堪的回憶。徐文耀淚流滿面,在心裡一遍遍說,對不起,我記得你,我不會忘記你。
我記得你曾經是多麼美好的人,我也知道,你所有的那種美好,其實有多脆弱。
但不管怎樣,對已經發生過的事,我們無能為力去改變,對已經失去的人,我們沒有辦法去挽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