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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00:28:28 作者: 吳沉水
    他不知道怎麼辦,只是循著感覺,也許這樣做可行,但未必有意義。

    只是人宛若一隻腳虛空,另一隻腳踩在懸崖上搖搖欲墜,他顧不上那許多。

    王錚也沒有跟他多加交談,他只是默默陪在徐文耀身邊,到點了讓他吃喝,時間差不多了就讓他睡覺,幸虧有他在一旁看著,徐文耀才沒因為神情恍惚出點什麼事,也沒有因營養不良而倒斃異鄉街頭。

    到了那一天,王錚取出兩套全黑的西服,替徐文耀穿戴好了,又幫他系上領帶,拍拍他的胸膛說:「好了,走吧。」

    徐文耀點點頭,臨出門卻猶豫了,他遲疑著把手放在門把上,半天沒動靜。

    「怎麼啦?是不是突然覺得這件事沒意思?」王錚問。

    「是,」徐文耀低下頭承認說,「都過去這麼多年,就算真有輪迴,他也早該投胎轉世,哪裡需要我在這湊一腳?」

    「你沒聽說過一句話,喪葬也好,追悼也罷,都是為了安活人的心。」王錚走過去抱住他的肩膀,用力拍了拍,說,「也許你該問你自己,到底要在這場遲來的喪禮上扮演什麼角色?」

    「扮演什麼角色?」

    「是啊,你到底是想扮演一個痛失愛人,多年來念念不忘舊情的痴情男子,還是一個念著師恩的好學生,還是一個錢多人傻的土財主,抑或一個借著大操辦喪禮而為自己博取賢德名聲的jian商?」

    徐文耀一下懵了,他喃喃地說:「寶貝,我沒想那麼多。」

    「那你現在可以想了。」王錚淡淡一笑,拍拍他的肩膀說,「別急,從這去公墓還有一個小時車程,你可以利用這段時間慢慢想。」

    一路上徐文耀陷入沉思之中,王錚也不催促他,他隨身帶了一本從當地舊書攤淘來的線裝書看得津津有味。

    他們這次坐的車子是公關部的下屬不知從哪裡租來的加長林肯,完全演繹了一個不忘本的大老闆形象。王錚自覺自己在這整場喪禮中是個旁觀者,然而一到現場,卻還是被那種誇大的肅穆氣氛給嚇了一跳。只見這裡到處掛上藍黑條幅,寫著輓聯,到處擺著白色花圈和白色jú花並劍蘭等物,進了門,早已擺了長條香案,菩薩繡像也高高掛起,穿著整齊僧袍,剃著乾淨泛青頭皮的僧眾手持法器兩排站立,一名身著袈裟的大和尚神情肅穆站在一旁,見他們來了,略略點了個頭。另一邊站了不少來觀禮的人,也不知道跟死者認識與否,是不是有關係,反正乍眼看去,倒像今日有什麼了不起的大人物出殯一般。

    仿佛誰都忘記了,今天遷墳的,只是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教師,當年他還是個殺人犯,他的死因是自殺。

    看來徐文耀的員工都卯足勁想通過這個事在大老闆面前露臉,法會辦得美輪美奐,在請大和尚誦經之前,居然還有死者生前所在學校的老校長致辭。連徐文耀都忘記了當年有這麼一號人物,驟然間看到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人抖著手摸出講稿稱讚死者當年在學校里其實是個勤勉恭謹的好老師,只可惜一失足成千古恨之類,他忍不住就想笑出聲來,多日來縈繞心頭的壓抑在見到這鬧劇一般的場面後得以消弭不少,徐文耀斜眼看向王錚,也是一臉似笑非笑,倆人一對視,都趕緊掉開視線,免得破功哈哈大笑,有損名聲。

    好容易才輪到黑著臉的大和尚開始進香灑水誦經,他業務嫻熟,領著僧眾有板有眼地邊敲法器邊哼唱,聲音洪亮,底氣十足,倒也不乏動聽。只是旋律重複太多,聽著聽著,大太陽下容易讓人昏昏欲睡。王錚這幾天看著徐文耀不敢鬆懈,早已困頓不堪,這時候再聽著催眠曲一樣的調子,漸漸的就有點支持不住,頭開始慢慢朝下耷拉。他正朦朧之間,突然被一陣哭嚎聲驚醒,茫然地睜開眼,這才發現,那邊站著觀禮的人群中,有幾個男女開始大聲哀泣。

    「這怎麼回事?」徐文耀眉頭大皺,馬上招手讓小助理過來,助理邁著小步低頭悄悄過來,還沒問話,他就先討饒說:「徐哥,這可不是我安排的,他們突然來這麼一出,我也很意外……」

    「誰哪那邊?不知道做法事要肅穆啊。」徐文耀咬牙問。

    「估計是死者什麼親戚吧,」小助理偷偷看了他一眼,嘀咕說,「您是不知道,那幾個鄉下人可精明了,看咱們出錢來遷墳,當然要哭兩聲博好感,接下來想幹嘛也好張嘴……」

    徐文耀額頭上青筋直冒:「他們想幹嘛?」

    「誰知道啊,要我,不哭窮都難。」小助理哼哼唧唧說,「您還別生氣,這就是明擺著的,我要是他們,就得跟您這麼說,我們家跟去世這位多親厚,他成長過程中得了我們多少幫助,現在人雖然去了,但我們還多麼寄託哀思,可惜家裡窮,幹啥賠啥,現在娃都上不起學……」

    「行了,」王錚忍著好笑打斷他,悄聲說,「你還嫌不夠亂呢,沒看你徐哥都要發火了?快,過去跟他們說,老闆不待見人這麼哭,有什麼事等法會結束再說。」

    小助理嘟嘴說:「得,我受累,我跑一趟。」

    「臭小子,快去,耍什麼貧嘴。」徐文耀瞪了他一眼。

    小助理一溜煙跑過去,也不知道說了什麼,那邊的哭聲果然嘎然而止。王錚抬頭看他站那邊沖他們倆摸摸臉又聳肩,不禁問徐文耀:「他什麼意思?」

    「說那伙人只乾嚎沒眼淚唄。」徐文耀望望天,忽然轉頭對王錚說,「小錚,咱們離開這怎麼樣?」

    「這,」王錚詫異地問,「這合適嗎?」

    「有什麼不合適?」徐文耀深吸了一口氣,皺著眉頭說,「我掏錢弄的法事,我還不能中途離場?」

    「可,這不會對死者不敬嗎?」

    徐文耀轉頭看他,微微抿嘴,想了想說:「他如果地下有知,必不會贊同我做這件事,我差點忘記了,其實刨除掉他殺人那件事,老師其實是個安分守己,又溫柔和善的人。」

    作者有話要說:這個番外比較長,分幾部分貼,這也是網上貼出的唯一番外,其他的番外放在書里。

    第82章番外之全新的葬禮(二)

    徐文耀當機立斷,朝小助理做了下手勢,帶著王錚果斷離開。他氣勢一回來,那再無恥的事也能做得理所當然,更何況只是提早離開這個無聊的法會會場。他們倆人也沒走遠,一前一後慢吞吞朝另一邊的墓碑走去,一直走到已經離法會現場足夠遠了,徐文耀才在一棵大樹下停下來,吁出一口長氣,鬆了松脖子上的領帶,對王錚說:「累了吧,我們歇歇。」

    王錚點點頭,反身坐在大樹凸出地面的樹根上。他同樣鬆了松自己的領帶,揉揉太陽穴說:「早就該走了,我在那被煙燻得都喘不過氣來。」

    他臉色有點蒼白,徐文耀突然想起王錚這幾天著實累到了,他原本身體就不好,但這幾天自己只顧著心裡那個坎過不去,沒去想過王錚在一邊如何憂心忡忡,念及此處,他不由又慚愧又心疼,過去蹲在王錚前面,抬手替他擦擦汗,歉疚地說:「對不起啊。」

    「沒事,」王錚微微一笑。

    「我太自私了。」徐文耀垂下頭,「我只考慮我自己,沒考慮過你。」

    「我其實很想給你一拳,」王錚淡淡地說,「看你半死不活的樣子,一點不像你平時為人,什麼話也不說,我也不知道怎麼幫忙,確實挺著急的。但是,我也知道你在經歷很兇險的思考,能面對它就很不容易了,更別說想解決它,我其實挺佩服你的。」

    「你還這麼誇我,也不怕我臊得慌。」徐文耀不好意思地笑了,扒拉了下自己的頭髮,聽著遠處傳來的誦經聲,訕笑說,「那什麼,這場鬧劇,你,你可不許笑話我。」

    王錚繃著臉看他,沒一會就繃不住了,噗哧一聲笑了出來,他一笑徐文耀也笑了,兩人剛剛在會場上竭力壓抑著的笑意此時都爆發出來,王錚邊笑邊說:「哈哈哈,居然還有死者原單位校長致辭,那老頭也不知道從哪抄來的話,哈哈哈,我就等著他結尾一句某某人是個好同志,居然真讓我等到了……」

    徐文耀呵呵低笑,說:「我操,老頭估計連死的是誰都沒記起來吧,什麼兢兢業業桃李滿天下,放屁,那個人才做了不到三年的老師,還是生物老師,哪來的桃李?」

    「這不是一株現成的大蟠桃嗎?」王錚揉他的頭髮,「徐文耀,我發現你腦袋還真的挺大,剃光了也許能有桃子型。」

    「去去,亂摸什麼,沒大沒小。」徐文耀反手一把將他撈入懷裡,緊緊抱著,貼著他的脖頸親了親,喟嘆說,「還有那什麼親戚,馬勒隔壁的,老子還沒跟他們算帳,他們倒敢跑出來了。哭喪也有點技術含量吧,整個一外行,真當老子是冤大頭哪。」

    王錚想起那幾下表演性的哭嚎,不禁又笑出聲。

    徐文耀自己也笑了,看著遠處,忽然幽幽嘆了口氣,說:「小錚,你說我硬要給老師挪地方,他會不會不高興?」

    王錚靠在他懷裡,微微閉著眼說:「我不知道。」

    「其實我不是想幹嘛,我只是想給他一個像樣的葬禮,也許,我還不能夠接受說,我無法忘卻的人,別人卻都忘了他。」

    王錚嘆了口氣,反手摸摸他的臉頰,低聲說:「你還記得於萱走的那天嗎?」

    徐文耀點頭。

    「那天我覺得天都塌了,我一直在想,我得找一個特別的,屬於我們倆人的告別方式,她能知道,我也能知道,然後我們在這個過程中好好說再見,把有關於對方的好的回憶留下來。」王錚回頭看他,輕笑著說,「你的老師,你肯定也記得很多美好的細節對不對?告訴我。」

    徐文耀一愣,半響沒有說話,他咽下一口唾沫,強笑說:「這麼多年,我想到他,倒都是最後那幾幕,在監獄裡,在火葬場,我記得的,都不是什麼好事。」

    王錚點點頭,沒說話,只是伸手輕輕捏住徐文耀的耳垂。這個動作沒有什麼特別意義,在他們倆人獨處的時候,王錚經常會這麼做,把拇指和食指按在耳垂上,感覺那層細細的絨毛接觸到指尖的質感,然後是飽滿的耳垂,軟軟的,有點涼,慢慢地,它會在手中變熱。

    徐文耀眯起眼睛,沉默了片刻,想像著那麼久遠的往事,就如隻身重返那荒蕪的冰原高地,穿過歲月的地表,然後不知所終要到達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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