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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00:28:28 作者: 吳沉水
    王錚一驚,心想要照實說沒準會惹惱這位老人,猶豫著道,「也不是,我主要是覺得自己不夠資格……」

    於參謀長聽了,半天沒言語,他的沉默令王錚忐忑不安起來,支吾著解釋:「於叔叔,我真是覺得自己資歷還淺,這麼冒然申請到國家課題,會被人在背後指著脊梁骨罵……」

    「沒事,」老人舉手止住了他,疲倦地揉揉太陽穴說,「我只是想起於萱,那丫頭跟你一個脾氣,從來不肯靠家裡。」

    王錚心裡一陣抽疼,垂下頭不說話。

    「我一直鬧不明白,那丫頭像誰,怎麼就這麼倔呢?」老人喃喃地自言自語,「怎麼有什麼事都不跟爸爸說呢,我跟自己的孩子說說話,怎麼就這麼難?」

    「不是的,她只是不知道怎麼表達,您知道,人不是都知道怎麼合適表達的,尤其是對著自己的親人。」

    「我是個很失敗的父親。」老人長長嘆了口氣,聲音低啞,「我有個很特殊的女兒,但我一直想忽略她的特殊性,我一直想她為什麼不能跟別人家的閨女一樣,我沒想過,她就那樣,那樣也沒啥大不了。」

    王錚沉默了一下,安慰老人說:「叔叔,別難過了,您這樣,於萱也會難過。」

    「我沒事。」老人擺手說,「晚上喝了點,年紀大了,就愛嘮叨,你別介意。」

    「怎麼會介意……」

    「老紀那個事,你也別太有心理負擔,我聽老紀說,能不能選上不是他一個人說了算的,有個什麼評審委員會,也有一套評審規則。換句話說,你夠不夠資格,我說了不算,他說了不算,你自己說了也不算。咱們只是將東西遞上去,沒幹多大壞事,明白了嗎?」

    王錚想了想,點點頭。

    「文耀這小子,為了你可算拉下面子了。」於參謀長笑了,說,「我打小看著他長大,精得跟猴似的,還是頭一回見他這麼肯為人著想,我要是他爸爸,衝著這個就得感謝你。」

    王錚笑了,低聲說:「我見過他父親了。」

    「哦?老頭不好相處吧?」於參謀長微眯了眼,說,「別讓他給唬住了,那都是紙老虎。」

    王錚笑出了聲。

    「你別擔心。」於參謀長淡淡地說。

    「於叔叔……」

    「年紀大了,看過的事就多,你們那點事,要瞞我可不容易。」於參謀長微笑說,「放心,我不是老徐那種老頑固,部隊裡也有這種事,我們都知道這不是病,只是說出來不好聽,一般人不說罷了。」

    「唉,一轉眼,幾十年都過去了,我們都老了,文耀有三十好幾了吧,他爹媽要管這麼個老兒子,哪裡管得住?」他看了看王錚,再次說,「你別擔心。」

    王錚點點頭,心裡一暖,誠懇地說:「謝謝您。」

    車停在臨近軍區的賓館門口,於參謀長拍拍大腿說:「到了,我上去,你就別管我了。我讓司機送你回去,早點休息啊。」

    「好的,」王錚下了車,幫老人開了車門,微笑說,「您也早點休息,晚安。」

    第68章

    王錚一直目送著於參謀長走進酒店看不見了,才轉身對等在一旁的司機笑著說:「不麻煩您送了,我自己回去就好。」

    他想一個人走走。

    因為他不可抑制地想起於萱。

    想起於萱的時候,才發現原來自己已經離那樣的青蔥歲月如此久遠,隔岸觀火一樣,明明滅滅的,分明能看到曾經的少年和少女在大片的紫荊花樹下偷偷拿錫制扁酒壺喝白蘭地。少女拿手指漫不經心地扒拉垂下來的頭髮,仰起脖子喝一口,眯著眼點菸,眼神幽遠深邃,仿佛洞悉了前方肉眼無法明察的什麼東西,然後側臉沖他笑了笑。

    就算是王錚這樣的同志,多年後回想,也不得不承認,那是他見過的最純粹極致的一個微笑。

    那一年的樹影中,依稀有這樣的對話:

    「我說,你對自己可有不滿意的地方嗎?」

    「長相?還是性格?」

    「隨便,你可有特別看不順眼的地方?」

    「特別看不順眼啊,」王錚認真地想了想,謹慎地回答,「應該說,沒有針對具體哪個部位,比如鼻子眼睛什麼的,要一定說有,也只能是對我這個人本身。」

    「意思是說,你對自己很不滿意,無論是外貌還是性格?」於萱來了精神,問,「為什麼?」

    「不知道啊,」年輕的王錚好脾氣地笑著說,「我一直想,如果我是別的什麼人,也許就不會這麼挫,也許就能做一些現在不敢做的事,也許能過上與現在截然不同的生活……」

    「慢著,你要搞清楚,這只是你對現狀不滿,不是你對自身不滿。」

    王錚摸著後腦勺笑了,點頭說:「你這麼說也對,那我大概還是可以努力地改變自己的生活。」

    「想成為什麼人嘛到底?」

    「可能的話,成為像天陽那樣的人就足夠了吧。」

    於萱搖頭說:「那你大概,也沒想過別人可能會羨慕你吧?」

    「不會吧,我有什麼值得令人羨慕的地方嗎?我是說,看看我這個人,這麼悶,也不擅長交際,人也不精明,能力什麼的更是有限,對未來的設想也不過是讀點書教點書,拜託,從小到大,連向我告白的女孩兒都沒有一個。」

    於萱哈哈大笑:「那也沒親過女孩的嘴了?」

    「沒有。」

    「想不想試試?」

    「大白天不要嚇我好不好?」

    「你怎麼一點好奇心也沒有?膽小鬼。」於萱鄙夷地唾棄他。

    過了很久,王錚記得,於萱輕飄飄地問他:「那如果,有女孩兒喜歡你,你願意試試嗎?我是說親嘴什麼的,那個,當然摸一下胸部也可以,怎麼樣,你願意試試嗎?」

    「於萱,你不知道你說的這些對一個gay而言是在描繪一個噩夢嗎?」

    手機突然響起,打斷了王錚對往事的追思,他拿起來一看,徐文耀追來了。

    「回來了嗎?我剛把人送回去,你在哪?要不要我過去接你。」

    「徐文耀,我很想念於萱。」王錚抓著話筒,忽然有種哽咽涌了上來,他抬起眼,這個城市每天晚上都色彩斑斕,華燈璀璨,他現在身處其中的這個地段繁華熱鬧,人流簇擁,商店裡的營業會一直持續到晚上十點多。

    但是這麼多人,這麼廣袤的世界,你卻再也找不到喪失了的那個人。

    「我想念她,我越是想念,就越是明白,我已經失去她,」王錚仰起頭,強忍著,啞聲說,「然後,我就不能不去設想一個可能性,如果當初,我沒有因為自己心裡頭過不去,不跟她來往,如果不是因為我自己的原因,我跟她有四年沒聯絡,如果我一直在她身邊,她是不是就不會得病,至少,不會死得這麼快……」

    他突然間感到窒息,呼吸急促,不得不伸手扶住馬路邊上的鐵欄杆,攥緊手機,就如攥緊自己的心臟一樣。

    「小錚,小錚你在哪?我馬上過來,你在那等我。」徐文耀急了。

    「我,我在,」他抬起頭,突然說不出自己在哪,這個城市太熟悉,熟悉到他能在呼吸之間,摸到它跳動的脈絡,可同時又那麼陌生,陌生到驟然之間,他猶如置身廣漠荒原。

    「小錚你怎麼了?你不要嚇我,小錚……」徐文耀在電話里的聲音已經接近在吼了。

    王錚捂住心臟,定了定神,勉強說:「在於叔叔住的酒店附近,我往南走了不到一百米。」

    「在那等著。」徐文耀果斷地掛了電話。

    王錚覺得眼前發黑,撐著鐵欄杆努力大口呼吸,回復不規律的心跳。就在這時,他聽見有人朝他跑過來,怯生生地問:「王老師嗎?啊,真的是您,您怎麼啦?」

    王錚抬起頭,居然看到J那張關切的臉,他勉強笑了笑,說:「沒,沒事,有點喘不上氣。」

    「要去醫院嗎?」J顯然嚇壞了,伸出手去想扶他,又不敢。

    「暫時,不用。」王錚伸出手,說,「麻煩你,搭把手,我有點站不住。」

    「嗯,」J立即順著他的手攙扶住他,焦急地問,「我給文耀打個電話吧,你這樣一個人怎麼回去?」

    「他,他馬上過來了。」王錚喘著氣說,「我歇一下,沒事的。」

    「我陪你。」J扶著他問,「找個地方讓你坐下好嗎?前面有家星巴克,我們過去那坐,順便等文耀過來好嗎?」

    王錚點點頭,笑了笑說:「那麻煩你了。」

    J沒說話,卻奮力撐起他往前走,王錚這才發現,J看起來很瘦,但力氣不小,他們剛走沒幾步,就看到一個男人罵罵咧咧過來:「張貴生,你膽肥了你,我不過停個車你就給我勾三搭四!」

    J渾身一顫,結結巴巴地說:「你,你不要亂講,是王老師啊,你,你看,他不舒服……」

    「他不舒服關你鳥事?」那男人猶自罵,「放手放手,你他媽想激怒我是不是?」

    J膽怯地停了下來,看看王錚,很為難地低聲解釋:「你,你別這樣,他真的不舒服,我就把他扶到那邊星巴克坐一坐,他,他男朋友馬上就過來了……」

    「你不會想趁機見老情人吧啊?」

    J又怒又急,渾身都發抖:「你,你胡說……」

    王錚只覺得吵得越來越難聽,皺起眉頭,拍拍J的後背,把胳膊從他手裡抽出來,深吸一口氣,覺得自己不是那麼暈了,站直了對那個男人輕聲說:「郝經理,上次見面,我倒看不出您其實話挺多的。」

    那男人正是在餐廳見過的那位冷著臉的經理,只不過此刻他穿著休閒服,看起來比當時又年輕了幾歲,臉上也沒那種被霜凍過的冷峻,倒是咬牙切齒,表情頗為豐富,王錚畢竟年紀漸長,一看就大概猜出怎麼回事,微微一笑,柔聲說:「我心臟不是太好,剛剛有點犯病了,J也是好心過來扶一把,對不起。如果不耽誤你們功夫的話,我能請你們過去喝杯咖啡嗎?別為了我讓你們誤會,那多不好意思,您說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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