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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00:28:28 作者: 吳沉水
「嗯,沒事,就是精神有點疲乏,弄完這個,我想休息一段時間,一直忙著教書做研究,也挺累的。」
「好,都聽你的,只要你想好了。」徐文耀聲音低了下去,熱切地說,「對不起啊,這幾天沒人給你當抱枕晚上睡不著了吧?我還要兩天,兩天後就回去了,乖啊。」
「嗯,哦,對了,我今天看到J了。」
徐文耀的聲音一下緊張了,急急忙忙說:「他來找你?他說什麼了?你可別聽他的啊,我正要跟你匯報呢,那什麼,我讓助理給他送了點錢,我面都沒見他,真的,季雲鵬臨走前把他的事都查清楚了,原來那倒霉催的一直欠著高利貸,他也是命不好,攤上一個改嫁的老娘,有個好賭的後爹,加上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弟弟,這麼多年,他過得真不好,我本著人道主義的立場,反正能幫一點算一點吧……」
「人不用你幫,他有人幫。」王錚說,「他們餐廳老闆挺好的,幫他解決了,不過要他簽了十年合同,所以他用不上你的錢,跑過來想還我。」
「有這種老闆?扯淡吧……」
「我也覺得不可思議,所以我讓他別還錢,留著,但是啊,那五十萬算我借他的,沒你什麼事了啊。」
「是是,寶貝你真英明。這樣處理最好,我也怕他糾纏不清。」
「你當你是什麼香餑餑,人還要糾纏你?J是個很有自尊的人。」
「我實話跟你說了吧,我最怕的就是他那種受盡委屈一聲不吭的自尊模樣,瞧著我心裡就添堵,覺得自己罪過大了去了。我受不了這個,真的,太難受。」
「我不能說他這樣跟你沒關係,但是,各人有各人心裡過不去的坎,他心裡頭那一道,未必是你造成的。性格決定命運,他自己也要負責。」
「我不管他心裡怎麼想,我只是覺得我有負罪感。」
王錚輕聲說:「其實我有好多話想問你,但我也知道,這些問題問出去,會給你帶來痛苦。我猜,可能真正讓你有負罪感的,未必是因為J,而是因為跟J相類似的什麼東西,我不知道具體情形,只能大概猜測,在很久以前的某個時候,你因為這種相類的東西而狠狠遭受過創傷,J身上有這種東西,讓你受過吸引,但又讓你想盡辦法要逃離。是這樣嗎?」
徐文耀保持緘默,但卻聽到,他在話筒那邊的呼吸聲變得粗重。
「你不用回答我,我不想知道,但我要知道另一個明確的答案,我身上,有跟J一樣,相類似的那種東西嗎?那種你想擁有,卻會抗拒的東西嗎?」
徐文耀立即說:「沒有。」
「你確定?我覺得我跟J在某種程度上挺像的。」
「對我而言,你們卻是不一樣的,豈止不一樣,簡直南轅北轍。怎麼說,就像天平的兩端,他是加重我負罪感的砝碼,但你是平衡這種負罪感的,另一端的砝碼。」徐文耀悠悠吁出一口氣,說,「你說得沒錯,我終其一生,可能無法遺忘某些東西,不是遺忘的問題,而是有些罪過,嵌入體內,成為呼吸的一部分,再也沒辦法擺脫。我原以為要這樣一直到死,但你給了我另一個可能性。」
隔著大洋,隔著上萬公里,徐文耀的聲音卻清晰有力:「於萱說過,我可能會成為你生命中主幹以外的另一個枝椏,所以她竭力要拉攏我們在一起,因為她不能忍受,李天陽成為你的生命中唯一的主幹。我現在想說的是,其實,這種可能性是相互的,你是我的繁枝,我也是你的繁枝,有個女孩曾用她高超的天賦預言了這一點,但我們這些凡人,卻要用這麼多生活的細節,來印證她說過的話。」
王錚閉上眼,只覺眼眶發熱,心裡卻平和安定,他聽見自己說:「快點回來,我想你了。」
第三卷
第60章
王錚過了幾天又被副系主任叫去了一趟,說是已經找好了給他那本書寫序的專家,副系主任把對方的名字一報出,連王錚都嚇了一跳,此人當真如雷貫耳,正是這些年在相關專業內炙手可熱的學界巨擘。副系主任搖頭晃腦,直說找這個人寫序可費了他多大功夫,可言談之間,卻對這種人也不得不賣面子給他而洋洋得意。王錚滿心厭惡,他注視著那個碩大的半禿腦袋頂尖,那高地周圍儘管環繞幾圈毛髮,卻仍然不能掩蓋成為不毛之地的現狀,且還有反光不時閃現,給人感覺猶如熬著一鍋肥肉,頂上浮著一層暗啞的油光。
他這次學聰明了,既沒有受驚,也沒有拍案而起,他一直蜷縮在沉默里,不時垂下頭,看交疊在膝蓋上的十根手指頭。他安靜地等著,等副系主任的自吹自擂告一段落,才微微笑了笑說,謝謝領導,可是書稿還有幾處需要修改的重要問題,暫時不能交。
副系主任因為他態度和順,最重要的是也沒想過溫良恭謙如王錚這種年輕人,會拒絕他的要求。他沒有起疑心,反而安慰了王錚幾句,讓他不要著急,好好改稿,他會幫忙找出版社的朋友再做點營銷,爭取讓這本著作一炮而紅。其間難免又雜七雜八,吹了不少牛皮,終於在教務處的老師找來時,大發慈悲揮手讓王錚先回去。
王錚鬆了口氣,低著頭,慢慢走出了系辦大樓,走到樓前面的花壇邊深深吸了口氣。那日想跑去當面拒絕人的衝動過後,他現在已經冷靜了,明白就算自己堅持的事情是對的,但跟副系主任撕破臉,終究是件得不償失的事。他考上這個學校不容易,進來後,療傷一樣地學習、寫作、教學、參加活動,他早已對這所大學產生了深厚的感情。特別是當初滿心傷痕,孑然一身逃難似的來到這座城市的時候,若不是有機緣藏身這所學府里,若不是還有書可讀,有問題可研究,有成就感可以從中獲得,他真不知道自己會被毀到什麼程度。
不參與學術造假的事情是一種學人該有的原則,可人活在世,堅持自己不是非用戰鬥的姿態不可。王錚閉上眼睛,下定決心一樣,邊走邊掏出手機,撥打了幾個電話,在他所有的交際範疇內試圖找出一個解決辦法,但跟幾位老同學聊了聊,才發現問題比想像中的複雜。王錚嘆了口氣,忽然覺得有點憋悶,收了線朝校門走去。
這一刻,他感到有些疲累,他在高校度過了成人以後幾乎所有的青春,這裡幾乎成為他所最為熟知的社會橫斷面,但過了這麼多年,他仍處在這個圈裡權力生物鏈中最末端的地方,而且動輒有掣肘,連學生都不如。
他也想過也許該求助徐文耀,徐文耀跟他從來不是一個階層的人,他肯定比自己更有辦法,但王錚忽然對徐文耀的有辦法產生了一種牴觸,這個社會,明規則下套著潛規則,人人都在亂鬨鬨的想辦法鑽規則的空子,犧牲的,永遠是沒辦法但守規矩的人的利益。
王錚想,他也不是要怎麼樣,他只是不想參與造假行為,看著自己那麼辛苦研究出來的東西平白無故多了個作者,他覺得噁心。
他想得出神,連一輛車悄無聲息開到他身邊,他都沒發現,等喇叭聲一響,他才受驚一樣看過去,那是一輛純黑的大眾,車窗慢慢搖下,露出一張男人微笑的臉。
王錚一看那張臉,心裡就滑過一種生理性的悸動,他停了下來,不知道是不是該回一個微笑,猶猶豫豫,卻引得對方笑得更深,那個人笑容可掬,目光深邃,看著他,滿載的思念和柔情昭然可揭,就如他在用心釀造一壇叫做感情的美酒,單單聞著,已經為之沉醉。多少年前,就是這樣的眼神,讓王錚四肢發軟,心跳加速,什麼也不管,只願沉溺其中而不願自醒,直到滅頂之災從天而降,他才明白,原來只要動心,這個男人可以對任何人投以這種眼神,可以把曾經對他說過的情話,做過的親密,對別人也如法炮製。
王錚有些恍惚,他前一刻正為自己的事犯愁,後一刻卻又看到令自己亂了心神的人,這兩者之間的銜接,實在需要點過渡時間。直到那個男人把車停到一旁樹蔭下,從車上下來走到他跟前,王錚才覺得回過神來,淡淡笑了說:「嗨,天陽,好久不見。」
其實沒多久,不超過半年,但其間王錚經歷過很多,跟母親合解,跟徐文耀在一起,見識了謝春生和J等不同的人的故事,卻也在旁觀他人生活的過程中,領悟自己的人生。等再一次站到這個男人面前,他忽然覺得不再那麼心神俱傷,也沒那種撕裂心臟一樣的怨懟和不甘,王錚想,就算他是個老朋友吧,畢竟這輩子,有誰像李天陽一樣見證過自己的青春呢?
「是很久不見了,」李天陽笑著看他,聲音一如既往的低醇動聽,「我還想開車進來你們學校,看看能不能夠運氣撞見你,沒想到真碰著了,呵呵。」
「怎麼不事先打個電話?」王錚笑了笑說,「來G市出差?」
「不算是,」李天陽垂頭笑了下,關切地問:「現在身體怎樣,好些了嗎?」
王錚點點頭,說:「還好,不過還是有點限制,不能跟以前似的,想幹嘛就幹嘛了。」
「你本來也不好動,我記得以前要拉你打個球都難。」
「那是因為我運動神經極差,無論什麼球都打不好,不想被人笑話罷了。」
「是嗎?」李天陽看著他,微笑說,「我還以為你當時不想跟我那幫豬朋狗友們混。」
「哪裡,你不知道,只要跟我玩過的人都笑話我,跟王錚那哪是打球啊,那是撿球。咳,說出來太慚愧了。」
李天陽靜靜地看著他,頓了頓,說:「你以前從沒告訴過我這些。」
王錚一愣,隨即說:「我以前才多大,二十出頭的小孩,正是好面子的時候,怎麼可能自己出去丟人現眼?不僅如此,我那時候還特注重儀表,要是出門發現衣服上有不乾淨的地方,我能難受大半天,呵呵,現在想起來可真好玩。」
李天陽也笑了,多少年前的往事千頭萬緒,但突然間像找到亂麻當中的一根線頭,虛虛幻幻都有了因由,都一下下成了踏實的回憶。他想原來那時候的王錚是這樣的,他還以為王錚太嫩,太靦腆,半點沒有男人落落大方的勁頭。原來一直要到隔了這麼多年,換個了角度,他才注意到曾經的男孩在自己喜歡的人面前亟待表現,卻又不知如何表現,怕弄巧成拙,只能一動不如一靜的心思。
他嘆了口氣,那時候自己多年輕,也不可能耐得住性子聽一個男孩絮絮叨叨,跟螞蟻一樣,忙忙碌碌,卻又悄無聲息地壘窩。他知道那個窩搭建起來就是要過長久日子的,可他還沒有準備好,一輩子太長,那個時候,他不知道一輩子有多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