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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00:28:28 作者: 吳沉水
男人似乎被嚇到了,瞪大眼睛,眼中似乎蒙上一層水光,然後,他輕聲地,一字一句地說:「張貴生,我,我叫張貴生。」
第50章
看著坐在對面的張貴生,徐文耀覺得時間真是不可思議到極點。
分明記得跟這個人曾經如何耳鬢廝磨,當時他引領著自己的手觸碰他的身體,十八歲的少年在這個男人身上第一次學習了如何恰當紓緩自己的欲望,如何讓它高漲,如何在激盪纏綿的節奏中成為一個男人。當時沒有想過這個男人意味著什麼,只是想簡單而殘忍地索取,索取的欲望高踞不下,少年於是不聽不看不想,只懂得忠實地聽從身體的需求,聽從內心空乏而不知所措的荒蕪,荒蕪又變成壓迫感,讓他就如擰乾毛巾一樣要在這個男人身上榨取精力,只有大汗淋漓精疲力竭的時候,才能有片刻奇特的安寧。
這些,在多年以後被重新發掘和思考,徐文耀明白了曾經的自己有多天真和殘酷。
那時候青春記事簿中充斥酒精、性和暴力,狂妄又直接,一言不合可以大打出手,看對眼了可以直接把人壓到身下。年長的情人在那個階段扮演一個特殊的存在,像規訓的導師,又像寵溺的長者,在暴躁不安的許多日子,給了他溫情而細水長流那樣的看顧。
可惜這種積澱了生活經驗的溫柔不是當時的少年所能懂的,男人沉默而憂傷的姿態也不是那時候的徐文耀所需要的,更何況,那時候的徐文耀跟所有十八歲少年不同,他的靈魂背負著初戀所造成的原罪,壓得他喘不過氣來,必須用極端的方式,才能稍微和緩。
一切都不對,時間、地點全部錯位,不管是選擇了年長的情人還是選擇了任性放縱的生活方式,那個遠去的十八歲少年,以一種祭奠的姿態,在謀殺自己的青春。
但已經成年的徐文耀感覺很微妙,仿佛曾經發生過的那一切都像虛構,分明有些細節栩栩如生,閉上眼下一刻幾乎可以分毫不差在記憶中被複製,但整件事卻令人懷疑其真實性,難道真的曾經發生過?真的曾經跟坐在對面這個老男人像野獸交媾一樣亂來過?
他低頭看自己的手,這是一雙普通男人的手,不間斷的鍛鍊令它看起來孔武有力,但卻沒有重體力勞動的痕跡。指甲修剪得簡潔乾淨,伸出去,相信掌心也能保持乾燥溫暖,容易獲得與它觸摸的人的好感。但他在想這雙手經歷過的事情,在那個十八歲的夏天,它曾經操起水管跟一群小混混在窄巷裡群毆;曾經在男人的教導下,笨手笨腳學過調製一種特殊的混合酒;它也曾經撕開過對面這個男人的衣服,在往他身體內部抽送的過程掐青他的腰肢。
徐文耀猛然想起,自己已經很久沒有遭到往事的襲擊了。昔日單戀過的老師,監獄裡瘋狂的笑聲,火葬場裹屍布下乾涸如禽類的手,還有一遍一遍在腦海里重溫過的,老師攥緊他手腕時的觸感,他已經很久沒有感受到了。取而代之的,是王錚清淺的笑容,他肉體散發的溫度和好聞的味道,對占據他的渴望比其他任何時候來得都要強烈,尤其是,當以往的醜陋歲月突如其來具體化,變成一個老男人坐在他對面默默地,近似卑賤地責難他的時候,徐文耀覺得眩暈而慌亂,他想立即抽身離開,跑到王錚那,找到他,把他緊緊抱住不放。
可是,十八歲的少年可能可以拋下一切想走就走,三十幾歲的男人卻必須壓著心頭的翻騰強迫自己面對自己的過往,不管那有多愚蠢和自私。徐文耀覺得必須打破沉默,從以前開始,張貴生就不是多話的人,他如果不主動講話,恐怕兩個人會一直坐著不聲不響。
「你還沒吃中飯吧?來一客商務套餐?」徐文耀翻著手裡的菜單說。
「不,我,喝水就行了……」
徐文耀抬起頭,張貴生仿佛受到驚嚇一樣縮了縮脖子,小心地看了他一眼,囁嚅著說:「真的不麻煩……」
「不麻煩。」徐文耀打斷他,招來侍應生,簡要地吩咐:「要一個商務套餐,一杯咖啡。」
時值中午,這家路邊的西餐廳客流量還挺大,來往的都是附近寫字樓的白領,檔次不高的餐廳自然比較喧鬧,周圍杯盤交錯聲令人容易走神。等東西上來的時候徐文耀有些恍惚,張貴生對他說了好幾句,他才回過神來,抱歉問:「你說什麼?」
「沒什麼,我是想說,你不吃嗎?」
「,」徐文耀不想直接講自己沒胃口,淡淡地說:「早餐吃多了,不餓。」
「不餓也該吃點,不然胃會餓出毛病……」張貴生怯弱地看了他一眼,小聲說:「對不起,我說太多了。」
「沒,我記得,你從以前就這麼愛操心。」
張貴生笑了,徐文耀卻沉默了,往事像粘稠的海水一樣慢慢地,汩汩地湧出來,從腳底開始緩緩浸透他,試圖湮沒他,徐文耀猛地甩甩頭,冷靜地問:「你現在過得如何?」
「挺好的。」張貴生低頭微笑,「有工作,有地方住。」
徐文耀打量他,那花白的頭髮,廉價的衣服,疲憊而謙卑的神情都在說,這個人過得不怎麼樣。他想說什麼,這時侍應生端了牛扒套餐上來,熱騰騰的鐵板上醬汁燒得吱吱作響,徐文耀指了指張貴生的方向,對方便熟練把食物擺到張貴生面前。
「吃吧。」徐文耀想了想加了句,「不用管我。」
「,好。」張貴生仿佛不敢違抗他的指令一般,笨拙地拿起刀叉,但他的手一直在顫抖,一塊七成熟的牛扒,怎麼也沒法好好割開,刀叉划過鐵板發出尖利的,令人皮膚發顫的聲響,徐文耀覺得自己的神經要被割裂了,他砰的一聲重重放下咖啡杯。
「對,對不起。」張貴生更惶恐了,丟了刀叉,臉色變得蒼白。
徐文耀扶了額頭,深吸一口氣,試圖語氣溫和地說:「沒事,不關你的事。」
張貴生深深地低著頭,像個做錯事不知所措的孩子,徐文耀嘆了口氣,溫言說:「吃吧,是不是我在你面前給你造成壓力了?」
「不,」張貴生搖搖頭,抬起臉,眼眶發紅,卻笑著說,「我的手受過傷,是舊傷了,現在有點使不上勁,是我的問題。」
徐文耀一下沉默了,他呆了半響,伸過手拿過張貴生的刀叉,認真地,仔細地一塊塊替他切開那盤肉。
這就像一個儀式,猶如往事和緩的迴響,徐文耀想自己從沒替張貴生做過哪怕一件小事,儘管當初從他身上搜刮過那麼多東西,但從沒想過給予,連技巧都懶得琢磨。
他想起自己成年以後周旋過的歷任床伴,他們之間很多時候旗鼓相當,要什麼不要什麼心裡都有本明白帳,調情的部分既遵守遊戲規則,又保有細節上的自我發揮。他們大多漂亮聰明,年輕自信,其中有一些人本身就有很好的家庭背景,不俗的社會成就。他們不一定人人需要徐文耀給予什麼實質性好處,更多的時候,那就是一次次技巧與技巧的較量,一場浪漫與不負責任相結合的表演。即使嬌憨單純如謝春生一類,大家也都心裡門清,不該沉迷的部分絕不自討苦吃。
這麼說來,他經歷過的情人之中,真正摻雜不清的,一個是張貴生,一個是王錚。好像首尾呼應,圈成一個圓圈,內里概括了徐文耀這個人。
「吃吧。」徐文耀把肉切好了,輕聲說,「冷了就不好吃。」
張貴生抬起頭,眼睛蒙上一層水霧,他飛快低下頭,抖著手,叉起一塊肉放進嘴裡嚼,點頭含糊地說:「好吃。」
徐文耀嘆了口氣,默默地靠在靠背上,他端著咖啡,看張貴生如吞咽苦藥一樣逼著自己吞下他切好的肉,心裡說不出什麼滋味,匆忙喝了一口咖啡,突然覺得味道出奇的古怪,又苦又酸。
「你現在做什麼工作?」
張貴生一驚,叉子差點掉了:「我,我做我能做的活……」
「到底是什麼?」徐文耀問,「你的手不方便,肯定幹不了老本行了。」
張貴生苦笑了一下:「老本行,我快忘光了,都十幾年沒碰過……」
「十幾年?」徐文耀抓住他話里的漏洞,問,「你的手這麼說是很早以前受的傷了?怎麼傷的?是在我們分開後不久?」
張貴生臉色發白,放下叉子說:「你別問了。」
「告訴我。還有這個頭髮怎麼回事?」徐文耀問,「我記得你以前發質很黑很好。」
張貴生咬著唇,沉默不語。
「你不說也沒關係,」徐文耀輕聲說,「但我聽過一個傳聞,當然不一定屬實,據說你當時情況有點糟糕,J,我不是想窺探你的隱私,我是想說你能信任我,需要幫忙的話,也許你可以找我。」
張貴生微微發抖,越發蜷縮著腰背,仿佛要把自己藏起來那樣,過了許久,才鼓足勇氣才顫聲說:「都,都過去了。」他抬起頭,含著眼淚微笑,「文耀,你長大了,現在成為一個優秀的成功人士,就像,就像我試想過那樣,看你這樣,我是真替你高興,但我很好,現在很好,可能會有些不如意,不過誰不是這樣呢?」
徐文耀被一種羞愧抓住,他想幫助這個男人,說到底是為了他自己,全然沒替對方考慮過。他過了十幾年,本質上跟當年那個只會索取的少年又有什麼不同?
「我的手雖然不方便,但腦子還好用,又沒殘廢,養活自己總是有辦法。」張貴生謙卑地笑著,「你,你請我吃飯已經很好了,不需要再做什麼,真的,我……」
這時,徐文耀的手機響起,他接了,傳來王錚的聲音:「徐文耀,你不是說來接我嗎?」
徐文耀悚然一驚,自己竟然把約了王錚吃飯的事忘記了。他忙說:「對不起對不起,我剛剛遇到點事,一忙就趕不上給你打電話了,對不起啊,你檢查完了?吃飯了嗎?都多晚了,你可別餓著……」
他還沒說完,就被王錚打斷:「我一直等你,怎麼可能會去吃飯?」
此刻隔著話筒,徐文耀也聽出王錚壓抑的怒氣了,他從沒碰見王錚發火,語氣這麼生硬還是第一次,他不由得心裡惶恐起來,一迭連聲說:「那你趕緊去吃點東西,你不能餓的,別管我了,對不起啊小錚,都是我不好,我遇到的事有點急,回去再跟你解釋好嗎?」
話筒里傳來王錚的呼氣聲,然後,他冷淡地問:「遇到什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