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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00:28:28 作者: 吳沉水
「不是呢,他說了如果。」
「如果啊,」徐文耀笑了,點頭說,「這是個好願望,可未必是個好目標。」他低頭,拿起剛剛讀了一半的書,問:「還要聽嗎?」
王錚忽然就安心了,他舒服地貼近徐文耀的手掌,喃喃地說:「要。」
「那我念了啊,剛剛念到哪了,哦,這裡,開始了。十歲以前,神在我心目中有個清晰圖像,披著白紗巾,是個和藹可親的老婦人……」
第36章
在徐文耀開始念下一本書之前,王錚已經能夠自己坐起,下床解決生理衛生問題,並每天坐輪椅上由護工推著出外曬一個小時的太陽。天氣是難得的晴朗,在春季末尾中,這是老天爺於梅雨連綿來臨之前給予的額外饋贈。就如超市買一送一的優惠一般,王錚發現,伴隨著好天氣,庭院中的樹也開始吐蕊,萌芽嫩得能掐出水來,淡淡的初生的綠色就這麼悄然站枝頭上,昭示新生的喜悅和嬌貴。
深吸一口氣,還能感覺潤濕的空氣從胸肺灌入,全身的毛孔悄然放鬆,有不知名的鳥兒在枝頭高唱,人稍微一接近,即可撲哧一聲飛走。
他身邊這時候沒什麼朋友來,同事學生們都開課了,徐文耀見他情況穩定,也抽出身去忙他的公務,李天陽大概真的被於書澈勸走,自他動完手術後便不見蹤影,周圍除了每天定時來的鄒阿姨和負責他的醫生護士,也沒什麼陌生面孔。王錚坐在樹下,膝蓋上擱著一本書,但並沒翻看,他微微閉著眼,林花謝了春紅,時間匆匆而過,他想不起來自己上次這麼坐在樹下是什麼時候。也許是還跟於萱在一起的大學時光,那個學校有一處山坡上種滿紫荊花,一到春暮,漫山遍野全是紫色花瓣。
「遍地都是觸目驚心的花的屍體。」於萱這麼評價。
說這句話的時候,她臉上是不符合年齡的滄桑,王錚有點不適應,為了掩飾,他笑著說:「於萱你可文藝啊。」
「那是,我還yín得一手好濕呢。」於萱斜覷了他一眼,故意猥瑣地笑。
王錚哈哈大笑,從牛仔褲口袋掏出一個扁型錫制小酒壺,遞過去說:「給。」
於萱驚喜地大叫一聲:「我靠王錚我太愛你了。」
她那陣子愛上美國西部片,對馬靴牛仔帽和錫制扁酒壺迷得不行,王錚對此雖不時嘲笑,但卻會細心替她尋找,在舊貨市場上花了兩百塊淘了這麼個酒壺送給她。
「咦,裡頭有酒啊,」於萱迫不及待地拔開,對嘴喝了一口,登時皺眉說:「好辣。」
「二鍋頭啊,你就敢這麼灌。」王錚慡朗地笑,搶過酒壺微微抿了一口,揚揚下巴說:「哪,喝酒得這樣。」
「且,」於萱白了他一眼,把酒壺搶回來,灌了一口,一抹嘴唇,席地盤腿做在大片的紫色花瓣上,淡淡地說,「我媽死的時候,也有花,大院裡開滿了白色的雞蛋花。可美了。」
王錚沒有說話,只敲敲那個酒壺,於萱從善如流又灌了一口。
那時節青春飛揚,紫色花瓣落英紛紛,年輕的臉上,笑是沒有根的,連對死亡的傷感也是沒有根的,輕飄飄在空氣中,底下托著大片的無知無畏的泡沫。
有人朝他走了過來,腳步聲驚醒了王錚,他睜開眼,來的兩人都穿著白大褂,前面那位年紀稍長,帶著金絲眼鏡,過於刻板的表情生生拖垮了那張原本清癯俊秀的臉,似乎每時每刻都在嚴肅思考人類醫學進展的重大問題;後面一位年紀較輕,面目和善,不笑都帶著三分笑意,此刻仰著頭,一路小跑緊跟著,一邊還要保持微笑,努力跟前面那位說著什麼。
王錚認出了,那是給他動手術的瞿教授和他的助理醫生。
王錚對這位教授心存好感,此時忙推了推輪椅,笑著打招呼:「瞿教授,張醫生。」
瞿教授看向王錚的模樣不像是聽見他的招呼,而像是突然發現可供研究的標本,直直朝他走來,饒有興趣地繞著他打量了數圈,那位助理醫生沒辦法,也只能跟著過來,站在教授身後,帶著歉意的笑跟王錚打了個招呼。
王錚早知道這位教授與眾不同,此時也不詫異,大大方方微笑著任他打量,說:「你們好,這是去會診嗎?」
他知道瞿教授不會回答,這個問題,直接問的是助理張醫生。
「哦,我們要回美國了,G市的醫學會議結束了,你的手術也做完了。」他微笑著說,「我聽你的主治大夫說你恢復得不錯,恭喜你。」
「謝謝。」王錚笑著說,「沒瞿教授主刀,也不會好這麼快。」
「太簡單,」瞿教授突然說,「大手術好。」
王錚嚇了一跳,詫異地看向他,試探著問:「您的意思是我這個手術太簡單了,要是大手術就好了?」
瞿教授深表同意地點點頭,為他準確抓住自己話里的意思而目露喜悅。
但這種話卻絕對不該出自醫生之口,助理醫生臉色大為尷尬,他忙不迭地解釋:「那個,教授的意思其實是,還好你這次動的是小手術,康復狀況看來也不錯,但可惜這次的手術不是我們教授的專長,他擅長做……」
張醫生慌不擇言,張嘴吐了一大串專業名詞和英文詞彙,倒把王錚聽得笑了,也不知他一天到晚跟在這個絲毫不通人情世故的教授身後,要充當多少次救火消防員的角色。他點點頭,微笑說:「我明白了,對不起,這次是我哥冒昧了,他不放心我,硬要把教授請來,耽誤你們的行程,我很抱歉。」
「哪裡哪裡,令兄關心則亂,希望由經驗豐富的醫生執刀,這種心情我們能理解,而且」張醫生看了看仍然興致勃勃研究王錚的瞿教授一眼,有些無奈卻也有些驕傲地說,「我們教授確實是最好的心外科大夫。」
瞿教授卻不管他們的對話,在王錚身上虛指了胸腹一個地方,說:「下次,切口換這……」
「教授!」張醫生怕他再說出什麼不合適的,忙打斷他,說,「我們該走了。」
瞿教授不無遺憾地站直身體,轉身要走,忽然像想起什麼似的,回頭費勁地說:「心臟,很脆弱。」
「嗯,」王錚忙點頭表示同意。
他嚴肅地說:「損耗,會壞。」他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沒法修,就得換,臟器源有限。」
王錚聽明白了,他肅然起敬,從輪椅上掙扎著站了起來,鄭重地說:「謝謝您,我知道了。」
瞿教授也不告辭,點點頭,轉身就走。
張醫生這次沒立即追上去,卻意味深長地看著王錚,微笑說:「我還是第一次,看他跟一個病患主動交流。」
「啊?」
「謝謝你理解,教授他,」張醫生斟詞琢句,「他不擅長說客套話,沒成名之前被周圍人奚落了太多次,也被孤立了太久,成名後更加沒有與人交流的習慣。心理醫生說他有交際障礙,但在我理解中,這何嘗不是一個天才對一個庸俗社會的拒絕。」
王錚笑了,點頭說:「該拒絕,只是你辛苦了。」
張醫生有點靦腆地笑了,說:「教授是我的恩師,該的。」
這時瞿教授在前面站住了,似乎對張醫生沒跟上來很不適應,不耐煩地叫:「張!」
「啊,叫我呢,我得走了,再見,祝你康復順利。」張醫生拋下這句,忙不迭地跑過去。
王錚微笑著看他們二人走遠,坐回輪椅,翻開書看了一會,他的護士回來了,推著他的輪椅往回走,邊走邊說:「王老師,從今天起你的探視時間延長半小時,有人來看你嗎?」
「今天可能沒有,我哥哥忙,其他家人我還沒通知。」
「學生呢,我看前幾天挺多學生來看你的。」
「呵呵,那是他們怕呢,有好幾個學年論文的指導老師就是我,要拿高分,得先來拍馬屁。」
護士笑了:「不會啊,我看王老師挺受歡迎的,那天進門,看你坐不起來的樣子,有女同學都紅了眼圈。」
「嗯,他們都是好孩子,」王錚說,「不過我快出院了吧,他們也開學上課了,不跑過來耽誤學業才是對的。」
他們一路走,一路隨意聊天,護士們大多對王錚這樣斯文俊秀的老師心存好感,加上徐文耀長袖善舞,對每個直接照顧王錚的護士都或多或少給了點好處,她們跟王錚說話也客氣了許多,照看他也盡心盡力。王錚一邊應對著護士的答話,一邊想著在這家醫院遇到各種各樣的醫護人員,儘管個性不一,人書也有高下之分,但這一行呆久了,看多了生老病死,大抵都有源於骨子裡的靜默。王錚自己解決不了的心理危機,憋屈壓抑產生的身體機能問題,在他們看來,就是一具機器出了錯,需要糾正,需要修補,但修補是一種有限度的行為,如果到了器官徹底壞死,那麼就要尋求更換。可器官源如此緊缺,多少病人等到死也未必能輪上手術台,這種缺乏是醫術再高明的醫生也解決不了的難題。所以瞿教授不喜歡的部分,恐怕就是無緣無故耗損自己心臟的行為。
不是出於道義,僅僅是一種職業本能,瞿教授說了一個非常簡單的事實,耗損不好。
或者說,哪怕是你自己的身體,你也沒有權利,去隨便耗損它。
王錚忽然感到一種奇怪的釋然。
似乎有一個長久以來滯留的難題,通過另外的途徑,竟然能迎刃而解。
他們回病房後,王錚在護士的幫助下躺回床上,鄒阿姨過一會將過來給他送吃的,在此之前,他必須先服下今天要吃的藥。日子過得井然有序,王錚盤算著,出院後要擬一張書單,趁著修養時間,把以前想看卻一直沒機會看的書,都看看。
再進一步定新的研究課題,報上系裡,看能不能申請省級的研究課題經費。
他還想開一門西方前沿文論的課,把這兩年的讀書筆記整理一下,給學生推薦一些國內目前很少人翻譯的理論著作。
他想做的事情還有很多。
包括徐文耀,既然吵吵嚷嚷要住一塊,那就住吧,書房收拾收拾,可以當他的臥房,如果徐文耀嫌小,那就把現在睡覺的房間讓給他,書房裡坐臥起居,也沒什麼不好。
至於其他的,順其自然就好,這種事,不是他一個人能決定的。
王錚想的很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