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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00:28:28 作者: 吳沉水
    他剛剛對王錚說的並非實話,實際上,他想到的不是於萱去世時的境況,於萱去世早有徵兆,專業斂葬人員幾乎第一時間就趕來,給她畫好妝換好禮服,於萱看著,甚至比平時要美麗得多。徐文耀想到的是很多年前,當他還是那個十四歲的少年,老師死訊傳來的那一刻,他拼了命跑去送人最後一場的情景。

    他先是跑監獄,撲了一空,被告知屍體已經由犯人家屬領走,然後他又奔波到火葬場,趕在燒掉之前見了一次。

    其實也不算見到,因為遺體早被人用白布單罩住,據說上吊自殺的人死後太難看,周圍的人出於對這個少年的憐憫,都不同意他揭開被單。

    但他仍然看到老師的手,露在被單之外,那麼孤零零的一隻手,手指蜷著,指甲灰黑,顏色頹敗,猶如被人抽乾水分一般,呈現出獸類的猙獰,指甲fèng里甚至還殘餘污垢,看上去,就像污垢侵入了血肉,一直入侵到骨頭裡。

    可是在他記憶中,老師的手分明該是白皙均勻,骨節不明顯,修長潤澤的,到指尖處骨頭有奇蹟般的收小,指甲是粉中帶白,總是剪得平整乾淨,看著它們,少年時代的徐文耀不知怎的,總想起一句地方戲戲文:頭上插白篦,十指如姜芽。

    看著那樣一隻截然不同的手,十四歲的少年這才明白,原來人是真的死了。

    人死了,原來是這麼觸目驚心的一件事。

    然後,他才開始察覺到心肺里撕裂一樣的痛楚,痛到他無法抵擋,不得不蜷縮起來,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周圍的人,包括老師的老父親,還有陪同著來的幾個本家親戚,都覺得這娃太仁義,這個年代少有對老師還懷濡慕之情的,更何況是在該老師身敗名裂,自絕於人民的狀況下。

    後來見他哭得太慘,來自鄉下的親屬反倒不好意思了,由老師的娘舅出面,試圖過去扶起少年,囁嚅地說:「娃啊,別太難過,他這樣,也是自作自受,唉,好好的大道不走,非要拐羊腸小道上……」

    徐文耀猛地抬頭,帶著淚痕的少年猶如野獸一樣惡狠狠盯著說這話的人,他想說不是這樣的,如果不是因為自己,老師根本不會走這條路,他才是始作俑者,但少年在悲慟之中,沒法很好地組織詞語,然後毅然說出,他只是瞪了好一會,才哽噎著說:「人都死了,不要講他壞話。」

    這句話後來成功惹得在場一干人都傷心落淚。

    在一片哭聲中,他們一起目送遺體送進焚化爐,再出來,一個人就變成一捧灰。

    沒有什麼,比親眼目睹這個過程,更讓人明白什麼是死亡的悲涼了。

    成年後的徐文耀幾可手眼通天,但那多年前留在記憶中的無力和悲涼,卻慢慢漚成一種深沉的恐懼,他總是怕有些事掌控不了,有些人的離去,無可奈何。

    比如現在,看著王錚被送進手術室,他禁不住,老想著風險很大,萬一主刀的老頭炫技卻弄巧成拙,割破不該弄到的部位,或者血管,引起大出血呢?萬一術後引起休克甚至器官衰竭呢?

    把身體剖開,風險無處不在。

    徐文耀心煩意亂,站起來走向外面走廊,他摸向上衣口袋,掏出香菸,碰出一根,到處摸,卻沒找著打火機。

    有人從一旁遞過來一個,徐文耀接過點燃了,深深吸了一口,這才歸還說:「謝謝。」

    「客氣。」那人緩緩地應答,徐文耀一扭頭,那個人是李天陽。

    李天陽自己也叼著煙,看著他隨意點頭算打過招呼,朝著天空噴出一口,看著天,默不作聲。

    這是王錚動手術的日子,李天陽不可能不知道,他知道了就一定會來,所以在此碰到他並不意外。

    只是他居然沒上前去跟王錚說兩句鼓勁的廢話,這卻出乎徐文耀意料之外。

    徐文耀微眯雙眼,又吸了一口煙,徐徐感受它倒灌進胸肺,再從鼻腔噴出的快感,然後問:「來很久了?」

    「有一會了,看著小錚進手術室。」

    那想來也看到他跟王錚握手道別的情景了。徐文耀想了想說:「別擔心,他跟我保證過一定會出來,他很堅強。」

    「我知道,他一直是個堅強的人。」李天陽目光凝視遠方,說,「外表看著挺沒用,看個煽情點的電影還會一個人坐那抹眼淚,可那個人,骨子裡有剛性,一般不容易發現。」

    徐文耀嘆息一聲,說:「就這麼看著,確實很容易以為他很娘,說話又細聲細氣,性格也不像爺們,可看著就知道是個好脾氣的人,聽說,他在學校里也挺受學生歡迎,畢業論文他們都愛挑他做指導老師。」

    李天陽象徵性地微微一笑,把煙伸到走廊扶手外,彈彈菸灰,說:「那這幫小崽子可選錯了,小錚在學術問題上較勁得很。」

    「你很了解他。」

    「當然,一塊過了四年,又想了四年,他這個人,都跟在腦子裡長了根似的,下意識地就有反應,不用想。」

    也許是需要找個人說話緩解內心的焦慮,徐文耀此時對李天陽的惡感稍稍降低了點,但他還是毫不留情地說:「可是李先生,往事不可追,你這樣不過是自尋煩惱。」

    「如果從情感成本投入收取的角度上看,確實有自尋煩惱的嫌疑,但那又怎樣?」李天陽吸了口煙,徐徐噴出,慢慢地,像說給自己聽那樣,「小錚從前就沒跟我算計過所謂的投入和回報。人哪,活得那麼精明,到頭來卻誤了大好時光,又有什麼意思?」

    他側頭看了眼徐文耀,說:「我現在就一個念頭,希望他平平安安從裡頭出來,別的以後再說。」

    徐文耀贊同地點點頭,說:「裡面的人都是我能挑到最好的,一定不會有事。」

    「希望如此。」

    兩人一言不發,各自仰望藍天,抽菸。

    一根香菸快燃盡的時候,徐文耀忽然說:「他如果能平安出來,我絕對不會讓他離開我。」

    他的話很輕,很隨意,像說出一句不甚重要的話語,但李天陽卻心中一凜,威脅地眯起眼,說:「恐怕這由不得你決定。」

    「必須得由我決定。」徐文耀看著他,溫和地說,「就在剛剛,我看著他進去,我覺得心裡有點慌,這在我的人生經驗中是很少的體驗,李先生想必也知道,像我這種人,到今時今日,能慌的事情已不多了。但王錚一直是個意外。」

    「這樣的意外,不能放著他在我視線之外,造成不必要的損傷,我必須讓他跟著我。」徐文耀猶如談論天氣一樣,輕描淡寫地說,他甚至微微笑了下,「很抱歉李先生,接下來我不會對你出現在王錚面前不聞不問了。他只能跟我在一起。」

    李天陽微微變色,猛地掐滅菸蒂,冷笑說:「你試試。」

    「我當然會試試,而且會試各種方法。我知道李先生開的公司,做的業務,代理銷售的海外品牌,只要我願意,我能弄來你小學的成績單,中學的檔案,高考時的志願,你鄰居的家庭收入等。我不是在威脅你,真的,我只是跟你說一個狀況,恐怕李先生你還不知道我是什麼人,可能大概知道一個模糊印象,但不確切掌握我的能力動態。我今天可以很坦白告訴你,我除了是個很講禮貌,不喜歡大聲說話,仗著家裡的權勢在商界混得如魚得水的高幹子弟外,我徐文耀,還有可能是另外一個人。」

    「這個人是個偏執狂,有很高的智商,因此如果偏執起來會有你想像不到的麻煩,他很少確定要什麼東西,基本上他對大多數人感興趣的東西都沒興趣,可一旦他確定要的東西,那麼無論用入流還是不入流的手段,他都不會介意。」

    「你以為我怕你?」李天陽冷冷地說,「正巧,我也很少有確定要的人,王錚是我想了多年的愛人,我一定不會放手。」

    「你還是沒有明白。」徐文耀不無遺憾地嘆了口氣,掐滅煙,小心拿指頭掂著扔進該進去的分類垃圾箱,回頭微笑說,「我很欣賞你現在的鎮定和勇氣,但我看了太多人這樣,事不臨頭都自信十足,但一旦事情來了,都慌亂失措,潰不成軍。」

    「徐文耀,你這麼做是為什麼?你愛王錚嗎?你有我愛他嗎?」

    「我說不上愛不愛,在所有的人類感情中,我最不能確定的,最不想觸碰的,就是所謂的愛情。」徐文耀手擦口袋,微笑著說,「所以我只是告訴你,我要王錚。」

    「你這種流氓邏輯,難道能令小錚信服?如果他知道了,恐怕第一件事就是推開你。」

    「他不會有機會推開,因為我會成為他的需要。」徐文耀笑著對李天陽說,「他是個很堅強但同時也很脆弱的人,他生來習慣了有人牽引他往前走。李先生,你曾經是最合適做這件事的人,可惜你自己放開了,那麼現在他的手就不能交給你,只能交給我。」

    「我去你媽的……」

    「請不要激動,」徐文耀低頭看了看表,說,「我知道你今天會來,所以派人偽造了你的口信,給你的前任情人,是不是叫於書澈?真是個漂亮人物,我讓人給他傳了一個錯誤信息,你是因為王錚有病,才不忍離開他,其實心裡愛的,還是於書澈。大概他看了之後很感動吧,我在揣摩人心思方面,用詞總是很準確,總之,這位於先生大概一會會趕到醫院來,我想,你該先做好準備怎麼應付他才是。」

    「你這樣混蛋!」李天陽徹底被激怒了,想也不想,揮拳擊向他下巴。

    第33章

    砰的一聲,徐文耀生生受了李天陽一拳,卻在他更進一步想一拳揍他肚子上時雙手隔開,往後一跳,退了幾步,揉揉被打青的下巴,笑了笑說:「李先生,王錚在裡面動手術,你真覺得咱們在這打架合適?」

    李天陽一愣,隨即放下拳頭,想了想,終究氣憤不過,又撲了上去。

    他這輩子還沒被人這麼欺負過。

    徐文耀側頭避開他的拳頭,使出擒拿手,跟他過了幾招,便使勁將他兩手扭到身後,咬牙說:「你以為我不想揍你?李天陽,我他媽想教訓你很久了,不過我得謝謝你,沒你這麼缺德缺心眼,我還碰不上王錚。」

    李天陽紅了眼,低吼一聲,大力掙脫他,撲上去沒命地伸腳就踹,徐文耀沒料到他突然發狂,倒制不住,被他一下頂到腹部,往後摔倒在地,李天陽衝上去就想騎他身上往他臉上招呼拳頭,徐文耀哪裡能讓他碰到,單臂一擋,另一隻手立即出擊,一拳狠狠砸他胸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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