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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00:28:28 作者: 吳沉水
    「我,我忽然間很想做……」王錚喘著氣,在他的手掌下微微顫抖,睜開眼,用決定人生重大事件的神情執拗地說:「徐哥,我們做吧?」

    這句話的語境中,有難以阻擋的悲慟嚎哭在隔壁響著,那些哭聲如此悽厲,令人疑慮,以人類的嗓音,為何能持久高頻率地發出來。

    徐文耀手一頓,隨即嘆息一聲,唇移回去,覆蓋上王錚的,這回真的輾轉反側,纏綿不休,溫柔中帶著強勢。他是天生適合主導角色的人,情愛方式與本性掛著勾,但成年人的經驗又巧妙地將控制主導權的欲望掩飾起來,所以徐大少總是溫文爾雅,被譽為儒商氣質,仿佛他從來不會對誰大聲呵斥一般。

    這些東西,帶得太久,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妥。但在此時此刻,他卻很悲哀地發現,慣性一樣的理性沒法停止運作,他腦子裡想的不是順從欲望,而是離開王錚的嘴唇,看著他漂亮的唇形像一朵花一樣微微展開,冒出來的念頭是:真的準備好了嗎?

    準備好,讓王錚的重要性,從一個不可或缺的朋友,上升到一個不可或缺的伴侶?

    他猛然起身,受驚一樣,狼狽地掉轉視線,說:「你,你身體還不行。」

    這是託辭。徐文耀知道,王錚也知道。

    王錚眼中有濃重的悲哀,卻終究笑了笑,輕描淡寫地說:「恩,我現在確實不適合,不好意思,我提了過分的要求。」

    他後知後覺一樣地難堪起來,漲紅了臉,自己手忙腳亂整理身上的衣服,拉過被子,罩住肩膀。

    似乎凝神聽自己的心跳,他閉上眼,控制著呼吸。

    徐文耀定定神,過來在他身邊坐下,輕輕拍著王錚拱起的背,沉默良久,才啞聲說:「我以前,很久以前,愛過一個人。」

    「到目前為止,我大概,只在那個人身上體驗到所謂的毀滅一樣的愛。那是一種,幾乎讓肉體要承載不住的巨大壓力,每時每刻,好像都在燃燒,想發狠干點什麼,想抓住那個人剝光了一口口吞下肚子,這樣就真的讓他成為血中血肉中肉。可怕吧?」

    王錚睜開眼,詫異地扭頭看他。

    徐文耀拿手擋住他的眼睛,澀聲說:「別這麼看我,我已經夠罪孽深重的了。」

    王錚拿下他的手,問:「發生了什麼?」

    徐文耀默然不答,呆呆看著遠方,隔壁病房的哭嚎聲漸漸低了,大概家屬情緒發泄了一波,現在去忙該忙的事。

    「徐哥。」王錚看著他,輕聲說,「你不想說就不說,但如果有一天你想說,我會有興趣聽。」

    徐文耀點點頭,拍拍他,用肯定的口吻說:「我不會離開你。」

    「嗯?」

    「無論發生什麼,我都不會離開你,或者應該說,我離不開你。」徐文耀坦然地看向他,微笑說,「你對我來說,很重要,超過你想像的重要,但我不願意用一種具體的形式來確立我們的關係,我怕我會弄糟,我不敢,我其實是個懦夫。」

    「你責怪我吧,我該的。」徐文耀垂下頭,拉起王錚的手,貼在自己臉頰上,抿緊嘴唇吁出一口氣,說,「老實說,我有點怕咱們變成一對情侶,雖然我們都是同志,雖然你對我有很強的吸引力,但是,跟那點激情比起來,我更怕激情完了咱們沒法繼續呆在一起。」

    「我不是很理解,」王錚搖搖頭。

    「就像做愛,我知道跟你做會很好,無以倫比,可能有前所未有的快感,但那之後呢?我經歷過燒毀一切那樣的愛,完了之後,我整個人都被掏空了。」他低下頭,輕聲說,「是真正意義上的掏空,這裡面,喪失了很重要的內核,或者說支離破碎,我說不出它的名字,但我知道我喪失了它,無論以何種形式,我就是喪失了它。打個比方,就像,喪失嗅覺味覺一樣,任何菜餚,無論外形多麼誘人,嘗起來味道都一樣。因此我沒辦法跟誰以情侶關係長久相處。過往的生活中,每遇到一個情人,我都有想好好相處,我不是花心的人,也不會耗費精力財力做滿足雄性獵艷虛榮心的事,但我再怎麼用力,都沒法維持一段正常的感情。我是個內在有缺失的人,」他頓了頓,說,「我怕跟你也這樣,你明白嗎?」

    「你的意思,是如果我們做伴會更好一點?」王錚問。

    「大概,是這個意思沒錯。」

    「我知道了。」王錚把手伸出來,搭在徐文耀的手背上,目光柔和看著他,溫言說,「就在剛才,李天陽說他後悔,要跟我再在一起,他也是我到目前為止,唯一愛過的人。雖然性格所致,我愛他在形式上並不激烈,但還是刻骨銘心,撞了南牆也不回頭的。他今天跟我說的這些話,如果早幾年,我簡直夢寐以求,哪怕受了多少苦,也會立即拋到腦後,匍匐在他腳下親吻他的腳趾頭,」王錚輕笑了一下,說,「但時間隔得太長了。時間太長,痛苦讓時間變得更長,我在漫長的煎熬中把一些重要的東西熬幹了,我想我能明白你所說的喪失的意思。在心臟這個位置,確實缺失了什麼東西,以至於我要住院開刀,人的情緒痛苦是直接反映在身體上的,我到今天才真的明白。」

    「李天陽,怎麼說呢,我不是不感動,但我在另一方面,卻明白這種感動是一種單純的心理反應,我受過高等教育,我信奉人道主義,我很講禮貌,我相信人性本善,所以我會感動,但它跟內在的深層需求沒有關係。」王錚一口氣說了太多,有點接不上,喘息了一下,微微一笑,對著徐文耀說,「你是不是,聽到我們的話,剛剛才著急吻我?」

    徐文耀有點老臉掛不上,吶吶地說:「那什麼,我只是想吻你……」

    「我不會跟他走。」王錚清楚地說,「我可以原諒他,但愛他的那個部分喪失了,以後可能會重生也不一定,畢竟我並不恨他,而且還留有不少美好的回憶。但至少就目前而言,我沒有能力去答應他要求的事。」

    「你是在,讓我放心嗎?」徐文耀驚喜地抬起頭。

    王錚微微一笑,不聲不響。

    徐文耀反手握住他的,順著胳膊摸上去,再一把將他抱入懷中,抱得很緊,然後悶聲說:「我很自私,我是個混蛋,我知道我很自私,但我沒辦法,小錚,原諒我。」

    「我也很自私,我需要你陪伴,我生病了,你不能扔下我不管。而且我對你的親熱不反感,甚至更進一步也無所謂,但僅此而已。」

    「沒關係,利用我好了。」徐文耀拿唇碰碰他的側臉,笑著說,「只要時不時讓我抱一下就可以了。」

    「你不會跟於萱一樣吧?」

    「什麼?」

    「她每次靠過來,都嚷嚷給我充電啦。」

    「呵呵,」徐文耀低笑起來,「這麼說很形象,恐怕實情也是如此。」

    第32章

    動手術這天天氣很好,G市的天空難得在雲層間透露一絲半點蔚藍天空,一開始還只是裂fèng一樣,後來雲朵散去,漸漸將大片的藍天慷慨暴露出來。時間還早,王錚還在病房做準備,來給他坐檢查的醫生護士擠了一屋,主刀的是業界著名的心臟外科大夫瞿教授,早年留學美國的醫學博士,五十開外的年紀,鼻樑上頂著一副金絲眼鏡。他身邊跟著一堆實習生和醫師,外面還有慕名而來的其他大夫,個個以仰望崇敬的眼神盯著他,仿佛他身上散發看不見的神聖之光,必須挨得更近些,才能得以福蔭。

    這位名醫一般病患很難得他主刀,到他這個地位,若不是令他動心的疑難雜症,就必須得是大到他推託不了的人情。就是徐文耀,也是託了父親在G省軍區的老首長關係,才請得動此位高人,雖然院方已經告訴過他,王錚的情況並不是大手術,一般外科醫師都可完成。

    但徐文耀不放心。

    他陷入一種神經質的緊張中,哪怕再裝著神情自若,笑容也分外僵硬。

    反倒是躺在推床上的王錚示意醫護人員稍等等,他仰躺著伸出手去,示意徐文耀把手握過來,他們這時候握手的姿勢是手臂互相交錯的,猶如古代定下盟誓的男人,從前,在史書里,戰爭與饑荒、疾奔與衛生條件匱乏總是很輕易奪走一個人的生命,所以那時候的人們遠比今天的要重視意義的尋獲,重視超出誓言和承諾,重視超出日常生活能夠升華生命價值的東西。

    王錚就這樣有力地挽住徐文耀的手,他的聲音很微弱,卻盡力清晰地吐字:「我知道你討厭別人握你的手。」

    徐文耀笑得比哭還難看,說:「居然這都能被你發現。」

    王錚蒼白的臉上浮上一絲微笑:「我有在觀察你。」

    「還發現什麼?」

    「你情緒越是波動得厲害,臉上越是面無表情,就跟現在一樣。」

    徐文耀索性不笑了,皺著眉頭,點頭承認說:「我有點怕。」

    「怕我不出來。」

    「是,我剛剛有一刻,覺得沒法呆在手術室外頭等。」徐文耀慘笑說,「腦子裡跟放電影似的,一遍遍回放於萱罩著白布單從裡頭推出來的場景。我簡直沒法往下想……」

    「不要想。」王錚將他的手指全部收攏在自己掌心,輕聲說,「我還沒觀察夠你。我會有機會,繼續進一步了解你的。」

    「好,等你做完手術,你想怎麼觀察,我都配合。」

    王錚調侃著問:「那可得扒光了衣服,拿放大鏡一寸寸好好看。」

    徐文耀撲哧一笑,伸手摸摸他的頭髮,低聲說:「歡迎免費參觀。」

    兩人相視一笑,徐文耀湊近他的臉,說:「你也別擔心,從麻醉師到護士,我都挑過了,保證最好,一定會沒事。」

    王錚點點頭,用力握緊他的手,承諾一樣:「一定會沒事。」

    這就足夠了,徐文耀鬆開手,看著王錚被推進手術室,留在後面的醫生這段時間也跟他混了臉熟,微笑著寬慰他:「徐先生,這個手術難度不是很大,而且又是著名教授執刀,我們院好幾個主治醫生都進去當助手,你可以放心。」

    徐文耀點點頭,說:「麻煩你們了。」

    「哪裡,能請來瞿教授主刀,我們也很榮幸。」

    他說完便匆匆忙忙小跑著進手術室,門一關,燈一亮,徐文耀忽然覺得有種說不出的壓迫感照頭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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