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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00:28:28 作者: 吳沉水
徐文耀頷首說:「謝謝,你費心了,下回你在一邊看著點,小錚不能累,知道吧?」
他跟人說話向來語氣溫和,但卻自有一股軍人後裔的威懾力,令人不敢怠慢。鄒阿姨收斂了笑臉,知道他有些不高興了,忙挑開話題說:「阿錚今天心情好,中午飯吃得比平常多,還喝光了湯。」
徐文耀果然微微笑了,說:「他喜歡吃什麼是不會說的,你留意下,看他什麼東西多吃兩口,記一下,下回他沒胃口時就給他做。」
「是,」鄒阿姨笑眯眯地說,「阿錚真是好福氣,有徐先生這麼個好哥哥。」
徐文耀眉頭一跳,隨即說:「我進去看看,沒什麼事的話,你早點回去休息吧,辛苦了。」
晚上和平時護理醫院有專門的人員,鄒阿姨不用瞎忙活,雖說是來照顧病患,但她的工作量還不算多,而且常常可以早點收工回家,聽了徐文耀這個話,鄒阿姨笑逐顏開,跟他告了別,回病房拿了自己的東西,匆匆離開。
徐文耀無聲地走進病房,看著闔目休息的王錚,微微發愣。
生病時的王錚顯得格外脆弱,臉色蒼白,下巴尖細得可以直接在紙上戳洞,躺在床上低垂眼帘,長睫毛微微顫動,十個手指頭修長白皙,交疊著放在胸前,猶如一隻垂死的蝴蝶。手腕精緻的骨骼線條精美,隱沒在寬大的淺藍色病人服中。
徐文耀看著看著,忽然能覺得久久冰封的內心輕微的酸疼,就如有一條看不見的絲線,一頭系在他心上,另一頭被誰拉扯著,隱隱作痛。他從沒試過這樣去端詳一個人的睡臉,他認為那樣很矯情,端詳一個人的睡臉,有時候無法看出寧靜單純這種東西,反倒會覺出幾分蠢相:比如有些人會張開嘴,盡顯平時看不到的呆相;有些人會耷拉腦袋,眉頭緊鎖,嘟囔著,仿佛全世界都欠了他的錢;有些人會流口水,會下意識掏鼻孔,抓頭髮,沒那麼多醒來時的講究。更可況,就算是美人,早上起床尚未梳洗之時也是邋遢醜陋的。
但他看王錚,卻有種心平氣和的包容,像對著共同生活了多年的親人,不會去想美態那種玩意,只剩下理當如此。
王錚微微動了一下,不知夢見了什麼,右手無意識地揪住床單。
徐文耀不自覺地走過去,在他意識到的時候,已經把王錚的右手握在掌心,這幾天倒春寒,王錚手腳總是冰冷,徐文耀克制不住地想用自己的手暖和他的。
徐文耀詫異極了,他從來不喜歡握別人的手,固執的程度有點像jì女不准客人嘴對嘴親吻。但現在,在這種狀況之下,他越來越想靠近這個年輕男人,摩挲他的手,或者更進一步,親吻他。
這麼多年來,他猶如一個收集郵票的男人一樣,固執地要在不同的情人五官中尋找那個刻骨銘心的影子,徐文耀記得很清楚,那個人鼻子長得並不英挺,鼻端很圓,左邊鼻翼上有顆很小的黑痣;臉不是瓜子臉,下頜骨有點寬,笑起來下巴弧線近乎為平;還有,他的雙眼皮是內雙,每次朝下看到時候,能看到那內雙的眼線,細細長長,像有人精心描摹上一樣。
徐文耀甚至記得,老師的眼珠顏色,很淺,琥珀色,他整個人顏色都很淡,頭髮是天生的板栗色,皮膚是那種並不潤澤的蒼白。
但很奇怪,年復一年,徐文耀記得清當初男人臉上的每個細節,可他拼湊不了一個整體,他想像不出來,這個人整張臉具體如何,他如果活到今天,會變成什麼樣。
在監獄的時候,老師發瘋了,衝著十四歲的少年高聲叫嚷「我沒有罪」,那個聲音太悽厲,從此穿透了一個人的靈魂,將罪直接過到少年當時尚且稚嫩的肩膀上。
從此,徐文耀就如聖經中所說的那樣,你必須日復一日背負十字架,隨我來。
哪怕他已經無可挽回地忘卻了老師的臉,可他卻必須記得那張臉上所有的細節,他喪失了拼湊一個整體的能力,他只能靠著各種各樣的細節,鑿出來一個個贗書。
徐文耀埋下頭,將臉藏在王錚的手掌中,他的手暖和了這麼久,還是有一絲沁涼,這種微涼,不知為何,令他忽然覺得很累,很想長長的,像排出體內毒素那樣,嘆一口氣。
他對每個情人都很好,儘量做到通常意義上人們所要求的那些好,他近乎小心翼翼地對待他們,滿足他們的願望,他有時候會怕,人的生命如此脆弱,他怕一個不慎,會在自己手上釀造第二個,第三個悲劇。
他把戀愛當成一個儀式化的過程,猶如一個信徒,兢兢業業做好每一步該做的步驟,圈裡人都知道做徐文耀徐大少的情人是件有福的事,因為他出了名的紳士,對待情人像對待一匹絲織書,手搭上去,撫摩也是輕柔的,親吻也是輕柔的,甚至連要分開,態度也竭盡所能的輕柔。
但只有徐文耀自己知道,這根本不是他想要的,他記得當年自己真正想占有一個人的那種瘋狂,那是恨不得將對方扒皮拆骨吞進肚子裡的激烈,體內所有暴戾的因子都被激發,在那個時候,十四歲少年曾經幻想過無數次將自己的老師壓在身下,猶如一頭野獸一樣狠狠干他,干到他恐懼顫抖,哭泣求饒。
但那種心情活生生被人攔腰斬斷,冰封在厚厚的凍土層下,於是世上多了一個紳士徐文耀,這位紳士在戀情關係上完美無缺,卻缺乏作為一個人基本的熱情。
他的前任情人說,這是因為他不相信愛情。
徐文耀苦笑著,不自覺將臉頰貼上王錚的手,怎麼會不相信愛情?沒有誰比他更清楚由那種瘋狂迸發的陰毒和隱忍,以及夢想破滅後長久無法消除的空茫。
他覺得自己需要一個人,在他自我放逐在西伯利亞的冰原上時,能夠給他亮燈,在他快被內心的沉重和麻木壓垮前,領著他暫時歇息。
這個人,以前是於萱,現在於萱走了,王錚自自然然,取代了她的位置。
王錚的手輕輕一動,徐文耀立即就感覺到了,他抬起頭,正看見王錚迷茫地睜開眼,眼睛清澈黑亮,猶如湃在寒潭中的兩丸水銀,看著,便令人心情舒暢。
徐文耀不自覺地微笑了,他再次確定,王錚長得一點也不像那位老師,他不能將這個青年發展成自己以往哪一任情人那樣的角色,他需要這個人,需要他猶如fèng紉工那樣,慢慢地,仔細地將內心的缺陷fèng合起來。
「醒了?」徐文耀並沒有放開他的手,反而握緊了,眼睛裡帶著寵溺,「看哪呢,小傻子,還沒睡夠啊?」
「哦,」王錚的眼睛慢慢聚焦,停在徐文耀臉上,靜靜地微笑了,聲音帶著剛剛睡醒的暗啞和輕柔,「徐哥啊,我做夢呢。」
「夢見什麼?」
「我回家了。」
徐文耀手一頓,他知道這是王錚最大的一塊心病,但他是個成年人,這種事情要怎麼解決,什麼時候去解決,旁人卻不好亂出主意,徐文耀笑了笑,站起來扶著他坐好,又給他披上棉衣,說:「我給你堂哥堂嫂打電話?」
王錚的病情並沒有如實跟他大哥大嫂說過,也是怕他們擔心,並直接將消息捅到王錚家那邊,王錚了解自己的母親,那是一輩子習慣了操心卻又好強的女人,如果她知道了兒子生病,一定會心急如焚,但又會倔強著不肯過來看顧,這種煎熬,會硬生生拖垮一個人。
「不用了,過了手術後再說吧。」王錚接過徐文耀遞過來的水,喝了一口,說,「等我好了,他們也不會亂擔心。」
徐文耀點點頭,正要說什麼,忽然聽見病房外一陣爭執聲響起:「先生,您不能進去。醫院有規定,現在不是探視時間。」
「那裡面那個人為什麼能進去?這麼厚此薄彼,貴醫院的規定也是形同虛設吧?」
「裡面那位是病人家屬……」
「笑話,要算家屬,也輪不到他。」那聲音突然提高,「徐文耀,你給我出來,冒充小錚家屬,鬼鬼祟祟把他藏到這來,你這算什麼?」
王錚臉色一變,有些氣惱又無奈地看向徐文耀。
徐文耀則收斂了笑容,眼神中隱隱透出怒氣,他們都聽出來了,那是李天陽的聲音。
第29章
徐文耀轉向王錚,說了兩句話,第一句是「我沒叫他來」,第二句才是「你要見他嗎」。
連他自己也發現,這兩句話一前一後,加上語境,更透著某種曖昧。
那就怪不得外面的李天陽會發怒,在他心裡,恐怕王錚依賴他的印象太深,以至於從未想過,有一天會有別的人來取代自己在王錚心目中的位置。
徐文耀看著王錚本來因為睡眠而微微泛紅的臉色現在褪得乾淨,心情微妙,有不快,也有憐憫,但很快理性占了上風,他動手將王錚的被子拉高,掖掖肩膀,輕聲說:「讓他進來吧,畢竟跟你相識一場。」
王錚垂下頭,片刻後,點了點頭。
徐文耀過去開了門,李天陽一見之下,怒氣沖沖地問:「徐文耀,我敬你是小錚的朋友,本來不想說這些,但你弄清楚,關心小錚的不只你一個,就這麼一聲招呼不打將他轉到這所醫院,你憑什麼?他在裡面是吧?讓開!」
「等等,李先生,你先別激動。」徐文耀平靜地說,「這家醫院心臟外科畢竟出名,院長跟我們家也認識,轉院對王錚好,所以我才做了這個決定。至於沒通知你,抱歉,我確實沒有你的聯絡方式,而王錚似乎也沒表示有這方面需要。」他停了停,清晰地說,「對造成你誤會我很遺憾,但在我的立場,一切都是以為王錚好作出發點,請你諒解。」
徐文耀擅長這樣明褒暗貶的話語方式,用禮貌教養編成無懈可擊的盾牌,在對方疑惑的瞬間已經不動聲色亮出兵刃攻了對方一記。李天陽也是老油子,如果不是找不到王錚心急如焚,他原本不會因情緒激動而給予對方口舌。一番話下來,他立即明白對方是個難纏角色,怒氣被硬生生壓抑下去,隨即換上平和而善解人意的口吻:「徐先生客氣了,你這麼為小錚著想,我只有感謝,怎會見怪?只是小錚突然不見,他又帶著病,我作為老朋友,自然心裡著急了點,剛剛暴躁了,讓你見笑。小錚在裡面是嗎?我想進去看看。」
「請,」徐文耀側身讓開,帶著李天陽往裡面走,邊走邊說:「他情況好轉了,等身體各項指標合適了,就會安排他動手術。剛剛才睡醒,你小心,把門關上,他現在可萬萬不能著涼。」
李天陽憋著一肚子火不好發,徐文耀這麼做,倒讓他處處顯得如主人般自在自如,而自己就如不告而來的客人一樣,無形之間,親疏立現。他不甘心,留神打量這個男人,越發惱火地察覺,此人身材高大,藏在西裝下的身材想必魁梧壯實,加上臉龐英俊,舉手投足彬彬有禮卻不失威儀,這樣的男人單就外在而言就充滿魅力,令弱者想依賴,令強者想競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