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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00:28:28 作者: 吳沉水
王錚嘴裡會嫌棄地說:「去去,我又不是你的變壓器。」
但一次也沒有推開她。
似乎身體的貼近,真的能從對方身上汲取能量,真的能撫慰內心,能將一份力氣變成兩份,然後歡快地蹦躂著朝前跑。
如果真的可以,那麼現在給充電行不行?
一股焦躁滅頂而來,王錚猛地睜開眼,發現自己也躺在一間病房的病床上,鼻端插著吸氧管,手指上夾著導管。
他心裡一驚,想開口,卻發現喉嚨沙啞得不行,發出「嗬嗬」的古怪聲響,像破舊的風箱,呼哧喘氣。
旁邊的護士立即走過來替他檢查了瞳孔等地方,隨後又調了調滴劑速度,瞥了他一眼,說:「別著急,躺著,我叫你的家屬進來。」
王錚眼巴巴地盯著門口,李天陽從外面走了進來,下巴處鬍子茬一圈,眼眶有點發青,看他醒了,鬆了一口氣,浮上笑臉,走過來柔聲問:「醒了?覺得怎樣?」
王錚疑惑地看著他,隨後忽然想起昏倒前的狀況,他立即想爬起來,卻被李天陽一把按住,說:「別動,別動,你現在安心養病,不能亂動。」
王錚也覺得自己四肢乏力,好像被人抽了脊梁骨一樣軟綿綿地倒在床褥上,他轉頭盯著李天陽,努力地,慢慢用口型說:「於萱呢?她怎麼樣?」
李天陽眼中掠過一絲異色,隨即笑了笑說:「她沒事,躺在加護病房還沒醒呢?你乖乖休息好了,我就帶你去見她。」
王錚蹙眉看著他,李天陽大概不知道,在分開後的歲月里,王錚一遍遍回想過李天陽從何時開始變心,他那句話撒了謊,對他的表情揣摩得很透,這種細微的神情變化,已經令他察覺,王錚心裡一沉,拼著力氣抓住他的袖子,啞聲問:「她怎麼啦?你別騙我。」
「沒事,你別多想……」李天陽遲疑了一下說。
「不對,」王錚搖頭說,「你撒謊。」
「我沒……」李天陽還沒說完,卻聽見門外傳來一個聲音說:「她恐怕是,不太好。」
王錚立即看過去,卻見徐文耀從外面走進來,身上的大衣都沒來得及脫下,臉上略嫌疲態,神色有些哀傷,看向他的目光專注而複雜,似乎蘊藏著悲痛和憐憫,隨後,他走到王錚病床前,蹲下來握住他打點滴的手,輕聲說:「我剛從她那邊過來,現在又引起併發症,器官開始衰竭,醫生正在全力搶救,但我們都知道希望不大。」
他頓了頓,澀聲說:「她努力了很久,如果這次想偷懶,不努力,我們也該諒解她,畢竟,這個病折磨人得很。」
王錚久久盯著徐文耀,目光中的焦點開始渙散,似乎一股巨大的壓力碾過胸膛,他喘著氣,兩眼發黑,只聽李天陽在一旁焦急地罵:「你他媽能不能不要撿這個時候說這些?想引發他心肌梗塞嗎?醫生都說了,不能刺激他……」
徐文耀握緊王錚的手,抬頭冷靜地說:「你不明白他們的感情,這時候不告訴王錚,日後他知道了,那才叫傷痛和遺憾。」
王錚努力調整自己的呼吸,靜靜等待那股令人窒息的壓迫感過去,然後,他睜開眼,看著徐文耀,弱聲問:「沒,辦法了嗎?」
徐文耀搖搖頭,輕聲答:「可以想的法子都想了。醫院方面不可能不盡力。」
王錚點點頭,茫然說:「我要去看她。」
「不行。」李天陽在一旁斷然拒絕。
徐文耀看了李天陽一眼,柔聲對王錚說:「你身體不允許,你,昏倒後醫生給你檢查過了,心律不齊,有可能引發心肌梗塞,王錚,你心臟有毛病,醫生說,你的心臟像個老人的,具體如何,還要做進一步的檢查。」
王錚心不在焉地點點頭,說:「那又怎樣,我要去看於萱。」
「你不能去。」徐文耀耐心地說,「她現在還在搶救,你去了,也不過坐在外面等,幫不了忙。放心,一有結果,我會立即過來告訴你。」
王錚搖頭,啞聲說:「我要在離她近的地方。」
「王錚,你要讓我再遺憾嗎?」徐文耀低喝一聲,攥緊他的手,咬牙說,「一個於萱,癌症晚期也不說,我想起來已經夠難過的了,現在你也要跟她一樣胡來嗎?你到底知不知道什麼叫遺憾,啊?無可挽回的事你嫌我經歷的太少了嗎?」
「可我想不起來,」王錚哽咽著說,「我想不起來她最後跟我說的一句話是什麼,我不能就這麼告別……」
「你聽我說,於萱已經用她的方式,早就跟你說過再見了,你想不起來嗎?她在這裡喝你做的湯,試穿裙子給你看,讓你照下她各種傻樣,沖你笑,跟你鬧,她這不都是在跟你告別嗎?」
王錚一眨眼,蓄滿已久的淚水直直落下,徐文耀嘆了口氣,伸手擋住他的眼睛,說:「哭吧,沒人笑話你。」
就在此時,闖進來一個穿著軍裝的年輕軍人,他進門就對徐文耀輕聲說:「徐哥……」
徐文耀回頭問:「怎麼啦?於萱怎麼樣?」
「她去了。搶救無效,時間是晚上九點二十三分。」
霎時間,徐文耀呆了,王錚忘了哭,就連事不關己的李天陽,腦子裡也一片空白。
第26章
由于于萱生前的堅持,她的遺體很快被燒成骨灰,並會被儘快送回她出生的城市,在那邊,有她生前就已經選好的墓穴,她甚至寫過一張條子,仔細記載了她希望最後說穿的是哪條裙子,怎麼打扮,如果有遺體告別儀式,她喜歡人們從哪個角度看她最後一眼。
她的設想周到細緻,令活著的人很慚愧,因為最後能自發為她做的事,顯得很少。
她甚至明令,不希望王錚來送她最後一程,因為連王錚的發病也在她的預計範圍內,她留下的話很於萱式:哭哭啼啼什麼的最煩了,都別來吵我。
王錚顯得很配合,他一言不發地遵從了於萱的意願,按照於萱的想法,去靈堂最後看了她打扮得美美的一次;按照於萱的想法,不去送她的骨灰上飛機;他甚至於沒有流淚,因為於萱說過,她這輩子,不想過哪怕一秒鐘,類似肥皂劇的惡寒劇情。
王錚想起,很多年前,他跟於萱一起在飯堂吃飯,電視機里轉播著在國外意外死難的中國記者遺體回國時的情景:年老的父親抱著女兒蒙著黑紗的畫像哀嚎得肝腸寸斷,周圍的人不得不用力將他攙扶著,鏡頭不遺餘力地拉近他的臉,父親臉上鼻涕眼淚一把流,哭得分外狼狽,而正是這樣不加掩飾的哀慟,周圍的人無不聞者傷心。
就連坐在他們身邊的女同學,都悄悄紅了眼圈。
但於萱使勁盯著屏幕,然後回頭用不無驚詫的神情問王錚,如果她是那位父親,身在其中,卻沒辦法哭出來該怎麼辦?
氣氛如此哀傷,鏡頭內外成千上萬雙眼睛盯著你,都在默默地期待看到痛哭流涕,老淚縱橫的一幕,都在等著你的哭嚎,來共同完成哀痛的儀式,來將痛苦神聖化,在那樣的情況下,個人情緒必須被誇大,必須通過一些大家都認可的哀傷的方式來表達,如果不這樣,你就是在跟所有人心裏面的神聖化儀式做對。
但問題在於,在眾人面前痛苦流涕到毫無尊嚴可言,這種感情真實嗎?它難道就是表達哀慟的唯一方式?
「我很小的時候死了母親,我沒在她的葬禮上大聲哭泣,大家都視我為無情無心的怪物。」於萱隨後抽著煙,冷淡地告訴王錚,「那時候我不明白,我明明早三個月就已經知道她要死,而且是死於無法挽回的意外,為什麼我卻要表演得好像我被驟然打擊到痛不欲生?」
抽菸的於萱總是比不抽菸的於萱顯得淡漠,有種源於骨子裡的滄桑從二十歲的年輕身體中瀰漫出來,她彈菸灰的姿勢總讓王錚產生一種錯覺,似乎不是在彈菸灰,而是在將體內的某種陰鬱借著這個動作耍出去。
「我有自己的方式懷念她,我愛她這點毋庸置疑,但我不想用大家期待的那種方式去嚎叫,我做不出來這種事,我有錯?」
她挑著眉毛,斜覷著看向王錚,大有如果你敢答是我就不放過你的姿態,王錚笑了,搖頭說你沒錯。
「就是嘛,」於萱哈哈笑了一聲,悄無聲息把菸灰彈進王錚的鞋裡,調皮地眨眼,「我以後要是死了,你也照著自己的方式懷念我就好,千萬別哭哭啼啼,記住了?」
「記住了。」
一語成讖。
王錚把家裡鑰匙給徐文耀,請他幫著把書柜上一排的詩集全帶來,從里爾克到波德萊爾,橫跨了十九世紀到二十一世紀的翻譯詩集,曾經的少年在校園裡大聲為女孩朗讀過其中的名篇,少女未必聽得明白,但她很入迷,總是一邊抽菸,一邊拼命點頭說念得真好再來一首再來一首。
他們不像同齡人那樣消遣動漫,消費日韓明星或歐美搖滾,他們更喜歡安安靜靜地呆在自己的天地里,如上世紀五十年代的青年男女那樣,那時候的大學生們願意大聲誦讀普希金、誦讀契科夫、誦讀左琴科,那時候他們相信有種叫信仰的東西,也能承擔得起詩情和浪漫,因為激情跟血液里的青春,暗然相合。
現在,王錚把那些詩集撕開,一本一本,一頁一頁,燒給於萱。
他想了很久該怎麼來懷念這個重要的朋友,他想其實他們已經告別過了,在最後相處的時間裡,他們都儘可能地對彼此好,儘可能地傾聽,儘可能地訴說,儘可能地互相撫慰,他想起於萱,回憶裡面除了離別的痛,更多的,卻是浮上來的經久不衰的溫暖。
那麼,為何需要大聲哀嚎呢?
悲傷是肯定有的,一個人的缺失,無法彌補和替代,但是王錚忽然心裡變得安寧了,他想起於萱那麼用力地替他著想,癌症末期的痛折磨得她瘦骨嶙峋,但即便這樣,該替他安排的,於萱都安排了,這些何嘗不是於萱在表達一種補償?
活著,然後活得更好,即便沒有我,這也是可能的。
他病了,手沒力氣,有些裝幀精良的書根本撕不開,較勁了一會,不得不放下,想著歇口氣再來。
有人伸手接過了他手中的書,這是一雙老人的手,卻意外修長有力,王錚抬頭,看到的,是一張酷似於萱的臉,往日嚴峻的眉眼間,如今籠罩一層濃重的哀傷。
是於萱的父親,於參謀長。
王錚只是淡淡瞥了他一眼,又撿起身邊另一本書,借著撕和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