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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00:28:28 作者: 吳沉水
王錚聽見於書澈罵了幾句,李天陽站到自己跟前護著他跟於書澈爭了幾句,但他們說什麼在驟然間顯得沒有意義了,王錚收住笑,擦去眼角的淚水,站直了身子,對還在唇槍舌戰的兩人喝道:「夠了。都請安靜吧!」
李天陽詫異地扭頭看他,於書澈也停了下來,他們都沒料到有一天能從王錚嘴裡聽到這種頗具嚴厲意味的話語。王錚壓著聲繼續說:「你們倆能不能懂點事?啊?這是醫院,我朋友還在裡面生死未卜,你們就算不認識她,起碼也該有點人道主義精神吧?天陽,我跟這位於先生不熟,麻煩你帶他到一邊去,你們有什麼誤會,都該好好去交流,但別在這妨礙醫生們工作。於先生,」王錚看向於書澈,「我很抱歉剛剛發笑,但發笑的原因跟您無關,我只是覺得,您認為天陽會在手術室外跟我說什麼超越朋友關係的話,這聽起來太好笑了。」
李天陽愕然說:「小錚,我剛剛說的都是大實話……」
「我知道,只是我不想令於先生誤會,除去咱們以前的關係,我跟你還是相識很多年的老朋友,老朋友之間聊點分別以後彼此的私生活這不是很正常的嗎?於先生大可不必如此介懷。我以人格擔保,李天陽沒有跟我說您的壞話。他只是在反省自己,其間順帶提到您,如此而已。」
於書澈剛剛比較離得遠,其實很多話都沒聽清楚,只聽了隻言片語,心高氣傲之下立即急怒攻心,這時候稍微一冷靜,不禁有些狐疑,瞥了李天陽一眼,微微昂起下巴,說:「他會說什麼我心裡清楚,不用你在這打圓場。」
王錚微微嘆了口氣,有點相信李天陽剛剛說的他跟於書澈處不好了。這個人因為自己的敏銳和聰明,對別人想必也苛求,眼裡容不下沙子,即便是自己不能確認,也絕不容許別人質疑他的判斷。他輕聲說:「其實我說什麼不重要,關鍵是於先生請分清楚這裡是什麼場合,以及您如果有問題,問題的重點在哪?我覺得你們……」
「你是想說這不關你的事?」於書澈忽然笑了,點點頭,看向李天陽,不無冷嘲熱諷地說:「李天陽,你念念不忘的人說咱們弄成今天這樣不關他的事呢?要不要我告訴他你那些情聖派頭?比如隔三差五一定會偷偷摸摸回你們當初住那套房子摸著他的照片緬懷過往?比如你三更半夜做夢會喊他的名字?李天陽,你當年說甩了他多牛啊,怎麼著,後悔藥沒地買去了是吧?你吃著碗裡瞧著鍋里算什麼東西?你他媽把我當什麼?」
他說到這一句,已經眼眶微紅,但卻倔強著仰起頭,惡狠狠掃了他們兩人一眼,隨後冷笑說:「愛誰誰,我今天算是看透了,虧我還以為你跑G市跑醫院出了什麼大事,手頭工作一丟就來這看你。現在想想,真他媽不值!我告訴你,從今往後,咱們誰也不認識誰,生意場上見了面,別指望我念舊情!」
他轉過頭,冷冷看了王錚一眼,目光中的怨毒令王錚不由心生寒意,誰知他忽而一笑,輕聲對王錚說:「真行呀你,不過你也別得意,這朝三暮四可是病,治不了的!」
隨後,他又冷笑著看了李天陽一眼,點點頭,轉身就走。
王錚喃喃地問:「你,你不追?」
李天陽看著於書澈的背影,忽然長長嘆了口氣,轉頭疲憊地說:「我怎麼追?追了又怎麼樣?書澈是個心高氣傲的人,現在估計一輩子也恨上我了。」
他自顧自坐下,垂頭看了自己的手掌心,自嘲一笑。
王錚也坐下,想了想,忽而驀地轉頭說:「你該跟他說清楚,這不關我的事。」
「他怎麼會不知道不關你的事?我的行蹤他了如指掌,要真跟你有點什麼,就不是現在這樣了。」李天陽閉上眼,輕聲說,「其實他比誰都清楚,問題是我們倆性格不合,但就算這樣,大家還是往裡頭投入了許多對別人不會投入的東西,就好比做一個投資案,前提投入已經虧損,要繼續下去,必須加大投資,可風險存在著,誰肯填這個無底洞?不填吧,又不甘心。一天天拖著,鬧著,終究就變成今天這樣。」
王錚聽著,並沒有在第一時間插話,他站了起來,看了看緊閉的手術室大門,垂著頭踱步,以幾不可聞的聲音說:「起碼,你們倆都這麼聰明,誰都沒有傾盡所有,所以,就算分手了,也談不上潰不成軍。」
「你說什麼?」李天陽問。
「沒。」王錚搖搖頭,就在此時,手術室大門打開,王錚立即精神一振,趕上前去,卻被一堆醫護人員擋開,他只看到於萱躺在推床上臉色慘敗,雙目緊閉,護士們格開他,大聲嚷嚷:「別擋道,有什麼問醫生去。」
王錚不敢阻攔,忙避到一邊,看見穿著手術服的主刀大夫出來,仿佛屠宰場上剛剛放工的屠夫,淺藍色衣袍上還濺著血跡,他一邊走一邊摘下口罩,看見王錚,眉頭一皺,問:「病人家屬?」
「是,是我。」王錚立即說。
「沒法切除了,癌細胞擴展得太快,沒法用手術解決。」那名大夫用缺乏抑揚頓挫的聲音說,「我們打開了她的胸腔,不得不又fèng上,其間她的心臟負荷不了,又請了心臟科的大夫過來,所以用了這麼長時間。」他大概看到王錚的臉色實在難看了,才稍稍恩賜一般柔和了口吻,說,「你們,要做好心理準備,病人隨時可能……」
王錚渾身僵硬,要用上很大的力氣,才勉強跟得上這醫生說的話,他還想說什麼,張開嘴,卻什麼也說不出,對方不是神這點他很清楚,他沒什麼需要揪住對方衣領大吼求你救救她之類無意義的廢話。但是他還是覺得不能接受,像置身空曠的荒原,頭頂雷聲轟鳴,一時間你聽不太清楚周圍的聲音,好像跟這個世界隔絕開,但又不是很分明的隔絕。
就在這時,一雙手搭上他肩膀,他聽見李天陽的聲音對那個醫生說:「麻煩你了大夫。」
那個醫生仿佛等的就是這句,聽完這句後,他立即如同任務圓滿完成一樣不帶遺憾地翩然離去,王錚愣愣地看著他們越走越遠,覺得自己每個關節都硬得厲害,就連坐下這種動作,都格外艱難。
「你別太難過,小錚,你說句話,你這樣怪嚇人的,」李天陽扶著他,在他身邊問,「我給你買點喝的東西好嗎?別太難過啊,那什麼,生死有命,怨不了誰,你別太難過好嗎……」
「我,我沒事。」王錚定了定神,擼擼臉,機械地問,「剛剛,那個醫生的意思,是於萱很快就會死了?」
李天陽滿心不忍,卻不得不點頭,低聲說:「似乎,是這個意思,但醫學上不是總有奇蹟嗎?也未必他說的就准……」
「很快,就要死了啊。」王錚呆呆地重複了一句後,像是不堪重負一樣靠在椅背上,微微張開嘴巴,淺淺地喘氣。
「不是,未必會這樣,小錚,你要難過哭出來好不好?在我跟前你不用不好意思,小錚,你現在不能太難過,你朋友還等著你去給她鼓勁,也許她求生欲望還很強烈,需要你去給她加油什麼的。」
「別說了,」王錚打斷他,「別說了,」他抬起頭,細細地看李天陽,輕聲說,「於萱要死了。」
「小錚……」
王錚自顧自站起來,也不搭理他,慢慢朝於萱被送去的特護病房方向邁去,他一邊走一邊想,到底什麼是死亡?是一個人徹底從這個世界上消失嗎?於萱從這個世界上消失,對自己來說,到底意味著什麼?
意味著,面對一個,沒有於萱的世界。
歪曲的再沒人給你糾正,錯位的再沒人將你拉回來,別的人也許也可能替代她的部分作用,但這個世上,將不會再有一個女孩,如於萱這般,直接叩問他的內心,而不需憑藉任何外在的東西。
王錚感覺胸腔的位置,那朵妖冶如花朵的傷口,在以極度緩慢的速度向周圍撕開,撕裂的過程猶如慢動作鏡頭,他自己都能感覺清楚血肉分離的滋響,還有新鮮的血噴出來,一瞬間的熱量。他想,這大概就是於萱不在的證據,令內在一片狼藉,血肉模糊。
他眼前一黑,以極度緩慢的速度慢慢朝前面摔倒。
第25章
很多年前,王錚在第一次遇到於萱的時候,情形其實很混亂。
新生註冊入學,他媽帶他到學校報導,那個時候的王錚從沒單獨出過遠門,雖然所選的大學離家不遠,但對他來說,到一個陌生的城市就是一種新奇的刺激。
他心不在焉地聽著身邊母親的嘮叨,一邊觀察著周圍其他人的舉止,小心翼翼地選擇禮貌用語,儘可能不讓自己出錯。
他渴望在一個全新的地方塑造一段全新的生活,一種沒有母親的生活,擺脫母親的管制和由母親帶來的無形壓力,一想到這些,他就興奮得不行。
但他很快就發現,就算沒有母親,母親也無處不在,對母親嚴格規矩的遵守早已銘刻進他的行為中,成為一種自動尋求的桎梏,期待當中的自由,仍然只是想像中的自由,他遠比同宿舍的人要自律,生物鐘就跟打入血肉一樣準時,永遠沒法跟他的同學一樣肆意地堆滿臭襪子髒衣服,揣著詭異的笑容聚眾看黃片,永遠沒法跟他們一樣不動聲色地談論女人的胸部,他有努力去融入大家的話題和生活,那個隱形的母親總在監視著他,以其象徵性的神聖令他無處逃匿。
就是在這種狀況下,他認識了於萱,幾乎在見面的第一眼,對方就眼睛一亮像對上什麼長久尋求的東西一樣不管不顧地跑上來,拍他的肩膀說:「哎我覺得你挺面善的做個朋友吧,我叫於萱你叫什麼啊?餵不能不答應啊我可是漂亮嬌弱的女孩兒你的教育沒告訴你對女孩兒要多加照應不能讓她們傷心嗎?」
王錚根本不知道如何應答,他從來對上女性都有種天然的惶恐,就如對上比他強大的物種,懷著隨時準備逃開的心理惶惑不安地等待對方下一步的動作。
一直到今天,王錚都不明白為什麼於萱會對自己如此另眼相待,要知道,如果不是她的執著,以異乎尋常的古怪熱情和同樣古怪的性情糾纏不放,他未必會跟於萱走得近,近到猶如一個硬幣的兩面,各自或許面朝不同的生活軌道,但卻始終能背靠背,無需言語,便能相互理解。
於萱經常靠著他的肩膀,抱著他的胳膊,不管身處校道、圖書館、教室還是其他公眾場合,也不管身邊有沒有人,有多少人看著,她想抱就抱,抱了不撒手,如果王錚不樂意,她就會耍賴,一邊蹭著王錚一邊嘟著嘴念叨:「來給充一下電嘛沒電了好可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