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頁

2023-09-26 00:28:28 作者: 吳沉水
    後來,他不打算再讓眼前這個邋裡邋遢的女孩浪費他的時間了,於是他不客氣地問:「王錚跟你抱怨過?」

    「沒,」那女孩忽然慌亂了,說,「王錚從來只會說你好。」

    「你覺得王錚在說謊?你覺得你的好友是那種任人欺負委曲求全的窩囊廢?」

    「我沒這麼說,我的意思是你如果還這樣,以後一定會……」

    「行了,咱們的會面到此為止吧,於萱是吧,你對小錚古道熱腸的我很欣賞,但你最好搞清楚一點,我們倆的事,你不覺得你一個外人跟我這說這些有的沒的有點多餘?不好意思啊,我還有點事,你請回吧。」

    談話就這麼不算愉快地結束了。但那女孩最後臨走的時候,似乎猶自不甘心,跑過來低聲說了一句:「你要想跟他好好的,就離虎口處有痣的男人遠點。」

    當時李天陽全不放在心上,笑話,他每天業務來往的人這麼多,誰有那個閒工夫去看別人虎口上有沒有痣?

    一直到他幾年後重遇於萱,才猛然想起這句話,於書澈的右手虎口,確實有一顆痣,但並不明顯,如果不是他這樣親近的人,根本不會發現。

    李天陽一瞬間有種命運加身的沉重感,但仔細一想,又覺得很荒謬。

    儘管於萱出聲警告過,但其實不關痣的問題,有沒有於書澈,他也清楚,照著當時的心態,他跟王錚遲早還是得玩完。

    因為最關鍵的問題在於,他那個時候,並沒有確切想過跟誰長長久久。

    沒有長久的打算,就沒將對方考慮進你的計劃,看事情只是當下,沒想過一起走過的昨天,也沒想過可能共度的明天。

    所以,他看不見對方為他做的那些事有多不易,不知道手頭上有的東西有多難得,他更加不願意去想兩人存在的問題,不會自省,不會有危機感,不會恐慌。

    甚至於,他也不是不知道王錚在情感上對著自己有那麼點卑微和惶恐,他不去糾正這些,反倒享受由此而來的自得,同時為自己的自私自利,找到很好的遮羞布。

    這些明擺著欺負人的念頭,在跳出來想明白後,李天陽一度覺得無比羞愧。

    跟王錚分開後,他開始變得好思考,有時候跟於書澈吵架了,不想回去看著他那一柜子堵得人心慌的紅酒,李天陽會開車回那套老房子。在一片空曠當中,靜靜地想,自己到底怎麼了?怎麼會這樣溫馨一個地方,卻滋長出人性中卑劣的一面?難道真的是吃飽飯了就瞎折騰,折騰完了,卻發現連飯都吃不上。

    李天陽自嘲一笑,現如今還真是混得連飯都吃不上,於書澈要麼不下廚,要下廚必定排場大得嚇人,擺了一廚房碗碟配料,出來的,往往只是一個或兩個複雜得說不上名號的東西。托他的福,李天陽也算知道,洋人撒胡椒都有好十幾種。

    但問題是,他是中國人,小米稀粥,白飯窩頭,這些能扛餓能撫慰脾胃的東西,幾千塊一片的上等鵝肝醬也做不到。

    日常兩人一般不在家裡開火,要不下館子,要不叫外賣。回家沒有熱騰騰的飯菜等著,於書澈比他還忙,一般都是各自在各自工作的地方解決。李天陽有些受不住了,也說過請個保姆來做飯,但還沒說完,就被於書澈給噎了回去。

    理由是他不喜歡別人來他的家窺探他的隱私。

    慢慢的,李天陽發現,自己其實很清楚記得王錚煲的那種老火湯的味道。那種湯水不比西式濃湯,沒放那麼多奶制書作料,它通常還伴隨著藥材味的甘苦,還有蜜棗味的清甜,還有瓜果的馥郁,還有肉類的濃香。

    不是那麼簡單的,一下子就能書味明白的味道。

    他發現,自己真的很想王錚。

    可事情已然這樣了,再想王錚,又有什麼意思?

    他跟於書澈過得磕磕絆絆,不愉快的時候居多,其間分了幾次手都沒分乾淨,他也折騰得沒意思,終於狠狠心,徹底跟於書澈了斷,空窗期了近一年,於書澈表示了幾次複合的意思,都被李天陽裝糊塗蒙過去,他實在是累了。

    不曾想來一趟G市又見到了王錚,李天陽久已疲憊的內心竟生出一股渴求,他驟然間覺著,這或許是老天給的,第二次機會。

    但王錚已經不是以前那個王錚。

    確切的說,這個王錚比以前成熟,比以前狠,也比以前疏離和陰鬱,但無可否認,也比以前惹眼和招人。但這還不是他下定決心要回王錚的原因,如果李天陽那天沒走進王錚的家,也許對王錚的念想還可以維持在一個水平線上,可他進去了,看著眼熟的氛圍,李天陽突然就有熱淚盈眶的衝動。

    念想登時成為一種執念。

    怎麼這麼蠢呢?兜了一大圈,要的東西就在這裡,該愛該花心思該用精力去維護珍惜的東西也在這裡,掙那多麼錢為什麼?在外頭拼死拼活算計人和被人算計為什麼?不就是為了這點念想,為了這滿屋暖洋洋的,撲面而來的溫情?

    他是天生的同志,早早就絕了結婚生孩子的念頭,但除此之外他也是個人,一個傳統的中國男人,他沒法不懼怕孤單,也沒法不渴望溫情。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呢?

    他特地去醫院看望於萱,他想這女孩還是有點神通,況且對王錚有影響力,跟她聊聊或許也好。在交談中,他問過於萱這個問題,與其說他在問那個病入膏肓的女孩,不如說,他讓一直存在心中的疑惑發出聲響來。

    「沒那麼多為什麼,原因很簡單,這裡,往往不只一個聲音。」於萱指指心臟的位置,不無幸災樂禍地說:「就跟農貿市場似的,每個小商小販都在使勁吆喝,你要買自己想要的,得留神去找,去聽,去看。不容易哦。」

    李天陽微微眯了眼,說:「你直白點,我不是王錚,不習慣跟人打比喻。」

    「缺的東西有多少,想要的就有多少,欲望也就有多少,明白了吧?」於萱難得好脾氣地跟他解釋:「每一種欲望都在嚷嚷,我要被實現,我要被具體,但你顯然不能滿足所有的,也沒那個時間能力,這時候怎麼辦呢?總得挑啊,不然就容易把爛茄子柿子當大棚里養的精書菜買回去。」

    李天陽的臉沉了下去,說:「你在諷刺我。」

    「聽出來了,真不容易啊。」於萱咯咯笑說,「我記得我提醒過你。」

    李天陽端詳著她,點頭說:「你是有點能耐。」

    於萱毫不在意地說:「真有能耐就不是躺著等死了,說回剛剛那個話題,在這麼嘈雜的環境中,內心真實的需求,就好比縮在一邊賣點泥土豆的老農民,到處是水靈靈的蔬果,你怎麼會注意它呢?可等你買了一車別的回去,冬天卻來了,你連點真正的過冬糧食都沒預備。」

    李天陽笑了一下,說:「我不想聽你說這些,我來只是想拜託你勸勸小錚,我是真的愛他,我這次一定會對他好,請他再給我一次機會。」

    「我快死了,沒空管別人的閒事。」於萱翻了白眼。

    李天陽上前一步,微笑著說:「小錚不信我,你不該不信,我說的是真的,你不是有超乎尋常的能力嗎?你看看,我跟小錚是有未來的。而且,就算現在他不肯原諒我,但這不也說明了,他心裡頭還有我嗎?」

    「放屁,你做了孽倒不許人恨你了?」於萱大怒,隨手抄起一隻杯子說:「你再胡扯,我對你不客氣!」

    「於萱,你要真為他好,你就該幫我,解鈴還許系鈴人,他被我傷了,就該我來撫慰他,我跟你這發誓,我一定會盡心竭力的。」

    於萱臉上陰晴不定,半響後,卻慢慢地把杯子放了下來,咬牙說:「把你的手給我。」

    「什麼?」

    「伸出手來,掌心朝上,少廢話。」

    李天陽伸出手掌,於萱把自己的手覆蓋上去,閉上眼,皺眉貼了一會,隨即拿開,睜開眼,看著李天陽,眼神中很困惑。

    「怎麼樣?」

    「我……」於萱欲言又止。

    「什麼?小錚原諒我了?」李天陽一喜。

    「不是,我什麼也看不到。」於萱疲倦地閉上眼,說:「也許你說的對,也許你真的跟王錚有可能複合,誰知道呢,但如果真的那樣,我真是不甘心,小錚明明值得更好的。」

    「一次錯不代表往後都錯,難道知錯能改不是善莫大焉麼?」

    於萱斜眼瞪他,忽而噗嗤一笑,說:「少跟我扯這些沒邊的,你跟王錚如何我看不到,你跟另一位我倒是看到了,他很快就會找到你,虎口上有痔,嘖嘖,那人帶著怒火啊。」

    第23章

    李天陽坐在車裡好幾個小時,他目送王錚進去,拎著他那個可笑的粉藍色保溫桶,不用猜也知道,裡面又是為那個女孩準備的湯湯水水。

    明明背影瘦削荏弱,人看起來清俊儒雅,但手上拎著這麼個格格不入的保溫桶,卻總令人覺得有些滑稽。

    他還記得,那時候王錚也往自己公司送過一回湯水,他羞怯地抱著那個保溫桶站在自己辦公室外面,一邊漲紅了臉,一邊囁嚅地用蚊子哼哼一般的聲音說:「天陽哥,我,我燉了湯,給你送來。」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外間公司的其他人已經好奇地窺探,李天陽驚愕過後瞬間覺得尷尬,似乎一種可笑的電視劇劇情居然套到他頭上一樣,他想也不想,立即站起來大跨步過去,一把拽過王錚的胳膊同時大聲說:「表弟,回去告訴你媽別這麼客氣,我又不是小孩,自己會照顧自己。」

    然後他反身拿腳尖把門撥上關好,攥緊王錚的肩膀咬牙低聲說:「你來幹嘛?想全世界都知道我是同志嗎?」

    他們剛開始處朋友的那幾年,社會風氣還沒現在這麼開放,同志跟愛滋病患者直接掛鉤,恐同症到處可見,同性戀者還沒跟現在似的成為許多未成年孩子心目中的浪漫愛代表,李天陽每天做生意要接觸大量保守的人,他不能讓自己的性取向成為絆腳石。

    但李天陽心裡清楚,這其實只是一個說得出的理由,說不出口的,也許有很多因素在起作用,比如,他經營這個小公司所承擔的,沒法跟別人吐的壓力;比如,他對王錚這種娘們兮兮的舉止打心底看不慣;比如,他對王錚愛自己這點有恃無恐;再比如,他討厭送湯送水這種電視劇中出現的媚俗化情節,他認為王錚通過送湯的行為同時,把自己也媚俗化了。

    這麼多的因素同時冒出來,自然就沒有餘地替王錚考慮:那個孩子得費多大的功夫才做好這個湯,他得鼓起多大的勇氣才送到自己跟前來,他得有多大的期待才說服自己走到他的工作環境中,他在這個行為本身裡頭藏著的確鑿無疑的愛,他不懂那麼多複雜的東西,他只知道想對自己好,這是他想的到的,有限對自己好的方式。
關閉